“不错。”
    邬道思解释道:“仁者弃智,并不是说,仁者要主动放弃智慧,变成蠢货,而是要抛弃自以为是的骄傲态度,根据事情的本来面目认知和判断,而非一意孤行。”
    任真反应很快,说道:“道家的《道德经》里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应该就是你阐述的观点吧?”
    邬道思点头,“为官者只要有仁慈之心,处事就不会敷衍懈怠,而是设身处地替百姓着想。只要肯动脑筋,智慧就足够了,所谓的权术,纯粹是用来谋私利罢了。”
    任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所以你认为,吹水侯多智寡仁,可能是大唐子民的灾难。”
    邬道思没有说话。
    任真感慨道:“像邬兄这般博学,又志向高远,关心百姓疾苦,如得以重用,坐到当权者的位置上,自然是大唐幸事。然而,要想步步高升,经纶天下,离不开的恰恰就是权术。”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有能力胜任某个官职,像邬道思这类大才,确实也能做到。然而,世道不公,他们连上任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用权和谋权,是两码事。
    邬道思认为,当权者应无权术,但如果没有权术,又如何顺利当权?让当权者放弃起家本领,这现实吗?
    听着任真的话,邬道思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世间不缺少狡诈多智的奸贼,也不缺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贤才,真正稀缺的,是我师尊那样的人。有足够的智谋,能掌握权力,同时不忘仁义之心,坚守良知,多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
    他夸起自己来,全然不害臊,甚至露出一副自恋的神情。
    他说的也是实话。
    如果只出于私利,那么,他可以毫无顾忌,只管千方百计迎合女帝,骗取她的信任,根本没必要做损人不利己的好事。
    这次主考,他不惜得罪众多权贵,对自身并无利益可言,真正获益的是普通考生,是北唐子民。
    试想,一旦录取那些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将他们派上前线,到时战败城破,无数市井百姓会流离失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北唐积弊已久,需要有人站出来,还百姓一个清明。
    在这节骨眼上,任真出现在这个位置上,不想因私废公,成为北唐的罪人。
    出于良知,这个为复仇来的人,挺身而出。
    “智者寡仁,是普遍现象,却非绝对,仁者弃智,更偏激而不切实际。仁和智并不冲突,二者兼得,虽然困难,才是正道。”
    “所以我相信,以邬兄的才学和心性,如果能多学学权术,同流却不合污,而非瞧不起它,日后必能平步青云,成为北唐的脊梁!”
    任真认真看着他,像是在指点很器重的晚辈,眼神里充满期待。
    “你太天真了,”邬道思哑然一笑,“又或者说,你把我想得太单纯了。”
    任真面无愠色,“哦?何出此言?”
    邬道思沉声说道:“难得聊这么多,我也能看出,你并无歹意,不妨再多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除非,你能掀翻这片天!”
    这话云山雾罩,任真听得有些糊涂。
    邬道思不想解释,“跟你聊天,我很欣慰,因为我发现,朝堂并非腌臜不堪,还是有人在秉持仁义。可惜,独木难支,无济于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追向快消失在前方的人群。
    任真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息,“你的言行,为何总是如此偏激悲观?”
    ……
    ……
    山不在高,有脉泉则灵。
    不一会工夫,众人达到山顶。
    山顶并不陡峭,而是一大块平地,中间向下凹陷,坐落着一眼灵泉。
    说是灵泉,其实占地数亩,更应该称之为小型灵湖。
    这就是仁脉脉泉。
    脉泉由灵气汇聚而成,因此,眼前的灵湖里并没有水,而是弥漫着一层纯净无垢的灵气丝缕,深不见底。
    从远处望去,白茫茫一片,宛如连绵云海。
    众人站在岸边,俯身凝望着脉泉,虽没跳进去,吸收着附近的清新空气,已然感受到令人振奋的精沛真力,跃跃欲试。
    带路的考官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进入脉泉了。两个时辰后,我会带你们离开。”
    说罢,他自顾走到远处休息,不再关心士子们的状况。
    众人早就迫不及待,见此情景,争先恐后,纷纷跃入脉泉,身形湮没在白色湖面里。
    他们都已进去,任真回头就看到,邬道思一人站在那里,正望着脉泉发呆。
    他走过去,说道:“邬兄,咱们一起进去吧!”
    邬道思摇头,面对这份修行良机,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情。
    任真问道:“你怎么了?”
    邬道思黯然道:“我只是来看看,就不进去暴殄天物了。”
    任真大感惊奇,没想到对方是玩真的,看着极其珍稀的修行资源,竟然不动心。
    “暴殄天物?你要是跳进去,肯定对修行大有裨益。”
    邬道思默不作声。
    任真愈发好奇,追问道:“眼前看到的景象,你可曾满意?”
    邬道思抬手,指着脉泉边上的石壁,唏嘘不已。
    “来之前我就想,皇帝冷酷不仁,朝廷乌烟瘴气,如此混乱时局下,在大唐读书人心中,可还抱有希望,能否坚守仁义正道。今日亲眼目睹,原来大家都绝望了……”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任真凝眸望去,只见在石壁上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蔓延向远处。
    这是脉泉灵气表层原先停留的位置,日子久了,便在崖壁侵蚀出这道痕迹。但现在,内部的灵气已大幅消减,下方湖面跟这条线之间有不小的距离。
    脉泉衰竭,象征着主攻这一脉的北唐儒生急剧减少,不复昔日兴盛。
    换句话说,在世人眼里,仁作为曾经的道德标准,如今已无实际意义。乱世之中,连朝廷都不以仁取人,弃如敝履,一心入仕的文人又岂会再修行仁脉,做无用功?
    江河日下,世道不古。
    仁脉衰竭,意味着北唐的人心变了。
    人心变了,又会如何?
    任真这才明白,他是来看这个的。
    邬道思负手而立,刚才的悲愤目光,渐渐变得冷漠、麻木。
    “你劝我学阴谋权术,讨好那个手染鲜血的女人。连天都是黑的,你告诉我,还如何让人间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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