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闻言,虽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情绪,身躯还是微微一颤。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
    女帝执意赐婚,又派人接蔡家老少进京,无非是想牢牢控制住他,防止他率军在外,趁机兴风作浪,断送北唐基业。
    以往,在她眼皮底下,任真仗着恩宠招摇过市,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去管,是因为她自信,没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这座龙潭。
    但这次不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将帅应该明白的道理,同时也是君王最忌惮的威胁。有任天行功高震主的例子在前,她不敢对任真不防,故而煞费苦心,想在任真脖子上套一根缰绳。
    刚才,任真急于争辩,想推掉这门亲事,一时措辞不慎,暴露出真正的弱点,并且让女帝精准地抓住了。
    就是海棠。
    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敢当面违逆女帝的意志,就说明,在他心里,海棠的地位太过重要。
    既然如此,女帝迅速做出决断,召海棠进宫。
    她终于戳中任真的软肋。
    这下麻烦就大了。
    任真尽量保持平静,说道:“陛下,臣刚才说过,拙荆的脾气刚烈,冲动易怒,若是让她进宫面圣,臣担心她会触怒您,甚至犯大不敬之罪。这万万使不得!”
    “无妨,”女帝微微一笑,“我的胸怀又不狭隘,连天下大事都容得下,还容不下一介女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保证,即使无法说服她,我也不会治罪,让她毫发无损。”
    既已找准命门,她岂有放手之理。
    任真的危机感愈重,沉声道:“并非臣抗旨不遵,实在是拙荆身体不便。不敢瞒陛下,我夫妻二人合练双修功法,她最近走火入魔,内伤受损,必须跟随在我左右。”
    他害怕女帝多疑,连忙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太医前去察看,便知臣所说皆是实情。”
    恰好刚才武试时,海棠遭受创伤,倒是不怕女帝派人查验。
    听到双修二字,元本溪脸色微变,似乎在怀疑任真沾染邪魔外道,但这明显不是问题关键,便没有说出口。
    他越固执推辞,女帝越觉大有必要,温声道:“有伤在身,就该好好静养,哪能随你到处颠簸?你得相信太医院的医术,更何况,有你师兄这位圣手在宫里,你还怕治不好她?”
    元本溪机警,接过话茬说道:“不错,若论珍稀药材,何处能比得上皇宫?你也知道,宫里有咱们儒家的几座脉泉,灵力充沛,我可以准许弟妹在里面疗伤。”
    俩人一唱一和,把任真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任真哑然无语,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识海里响起海棠的话音,“如果你没打算翻脸,还想安然返回长安,我进皇宫一趟也无所谓。”
    三人争论的焦点是她,任真满脑子想着的也是她,她要是还感知不到,那才活见鬼。
    她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暂时没有反心,就不怕女帝的要挟。如果再争执下去,反而会令对方生疑,以为他是做贼心虚。
    任真何尝不知这点,在心底说道:“话虽如此,你不擅长权谋心术,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你露出破绽,被看穿身份,咱俩又相隔万里,我救你都来不及!”
    海棠说道:“没事,我没工夫搭理他们。对我来说,这也是一场机缘,既能进脉泉修行,又能帮你寻找那节断剑,何乐而不为?”
    要想开启烟雨剑藏,必须同时集齐七节断剑。其中,原本在吴道梓手里的那节,被他进献给女帝,如今就藏在皇宫某处。能自由进出皇宫,这确实是个机会。
    任真笑容苦涩。
    女帝见他还在犹豫,决然说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安心在外征战,等到凯旋之日,我会将妻妾二人一起送还给你!”
    言外之意,任真回京城后,就将举办他跟沐清梦的大婚。
    任真哪敢再推辞,只好说道:“如此,就有劳师兄多费心,替我照顾好拙荆的安全。”
    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海棠这次进宫,会捅出大乱子来。
    元本溪点头,“你放心去吧!陛下辛劳已久,咱们也该告退了。”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任真该离开了。
    任真行礼告辞。
    元本溪却站在那里没走。
    女帝望着任真的背影,轻声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太多疑了?”
    元本溪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再谨慎都不过分。他初涉朝政,心性还没完全显露,咱们必须提防。唯有通过这关考验,他才有资格成为肱股重臣。”
    女帝眉峰未展,沉默良久,幽幽说道:“元方,咱们都老了,百年之后,大唐江山,都会交给这群年轻人……”
    元本溪触动衷肠,咳嗽几声,苍白脸颊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晕。
    “惜乎,不见天下归一!”
    君臣二人都年近半百,元本溪又身染沉疴,注定没有长寿。一代无双国士,空有满腹韬略,到头来,终究要把风流让给新人。
    如果身体允许,他根本不甘心重用任真,而是亲自统兵上阵。
    可惜没如果。
    作为携手多年的知己,她深知他此生的抱负,顺势说道:“没关系,只要有明君贤臣,勠力同心,天下迟早是大唐的,你我可以含笑九泉。”
    元本溪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女帝叹了口气,埋怨道:“为何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都想着明哲保身,不肯表态?想听听你的选择,就这么困难吗?”
    元本溪转身,行礼说道:“东宫储君,关乎大唐国祚,理应由陛下钦定,为臣子者,不敢有僭越之想。”
    女帝面露失望之情。类似的回答,她已听过不下百遍。
    “朕无天伦之福,选择原本就不多。庸王高瞻逃出长安,又自动排除一项,还位高家已不可能。”
    元本溪低头看着地图,心道,你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
    “要么,是我弟弟武九思,要么,就是那个天生命苦的小家伙。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总得狠心一回。”
    上次,她没能狠下心,于是哀求执刑宫女,将她和沐侯的亲生子救了下来。这次,他会对谁狠心?
    元本溪的头更低了。
    女帝旁若无人,仿佛在自言自语,话意却是明显指向元本溪。
    “我问过你数次,能否出谋划策,像当年拥戴我一样,设法将那小家伙的身份公开,名正言顺地扶他坐上龙椅。你却总是沉默。”
    女帝嗤笑,“元方,你是不是年老怕死,害怕下地狱遭报应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神情黯然。
    女帝笑意渐散,眼眸眯了起来。
    “你不肯帮他,就只好由你师弟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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