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苍老而沉稳,却压不住从底下涌上来的怒意,“你要为她赎身?”
    季雍听这话,却似听不出那怒意,只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水云一眼,“算是吧。”却还不等那老者再开口,又接道:“墨园西侧的院子我已吩咐人收拾出来了,我会先将她安置在那儿,你们没事儿也不必往那儿去了。至于旁的事情,今夜我自会给各家儿长辈一个交代。”
    越过悠长的庭廊,两旁都是挺立的松柏与假山,竟是一点花花草草也不见,倒是叫看惯了花红柳绿的水云有些不习惯。前头季雍走得匆匆,水云听过他之前同那些个长辈说的话,知他今夜怕是不好过,此时也不便开口向他求解心中疑惑,两人反倒一路无言。
    不久,季雍便停了脚步,推开身侧房门,“这儿就是了,这几日你暂居此处,好生休息,衣物日用等一应东西我自会叫人送来。”
    水云一愣,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那你呢?”
    季雍侧头看她,噗嗤一声就笑出来,脸上冰冷神色潮水一般褪去,兀自凑近她脸畔,旁若无人的落下一吻,轻声说:“瞧,你的满不在意也不怎么真”,又将唇贴在她耳边说:“且等我回来。”
    一间小室,枯坐至傍晚,只有轩窗里透出的光与影斑驳在雪白墙壁与其上一副山水挂画之间,于墙上一再交错。那长卷的青绿山水挂画旁就是老旧的木书架,上头是一眼望去就能瞥见的许多珍藏古籍。
    水云此时无心阅览,却制不住那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唇角,落在方才他轻吻的地方。
    竟有种莫名失而复得的欣喜。
    夕阳渐斜,最后落进这巨兽一般的京城里,被它一点点吞没,分食下肚,连墙上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带走了。
    她心里纷杂至极,做甚都没心思,只草草几口小菜便打发了胡乱叫唤的胃,坐在凳上再没挪过窝。
    仆妇过来送了小食,又点了蜡烛,连灯芯都剪去了两段,他才终于覆着满身的疲惫,如约而至。
    水云下意识站起来想去接他肩上的披风,却又止住了手,只把手僵在半空,却不知怎么放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怎么个说法儿?”
    想想,也轮不到她来做这些个收衣端茶的事儿。
    季雍半天等不到她也不恼,只自顾自的搁下披风,答得漫不经心的,“他们的说辞是他们的事儿,同我们何干。”
    她听出他是打定主意要她,“那妾的说辞,总该同我们相干了?”
    季雍却没立时答这话,只拖了凳子坐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答,“你还有什么说辞?”
    水云微垂了眸,俯身双膝落地,磕在冰凉砖地上,口里说的是斟酌了一下午的词句,“旁的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只劝相爷一句,莫要为了妾搅得家宅不宁,亲人不睦。”
    “你当真觉得我这些年不过吃饭苟活,连半点长进也无?”季雍看水云两眼,见她低眉顺目,笑意里更是多出几分嘲讽来,“若我真是样样都要瞅着别人的眼色行事,那我这几年便是白活了。”
    “相爷一言一行,旁人自然不能置喙。只是……”
    季雍却出言打断,冷冷说:“说了这样多,就是为了要我放你走?”
    “相爷……咳,爷既这么觉得,那便是吧。”她缓了两口气,淡了语气,又垂下了眼眸,“相爷,自当日为妾开苞到如今,相爷是怎么瞧我的?”
    这转折有些突然,季雍不懂这话的意思,回问道:“你觉得呢?”
    水云缓缓吐出口,屈身半跪行李,“妾斗胆以为,自己若还算和相爷的意,那妾也不算平白承了相爷的这许多关照之情。”
    “和我心意?”季雍却骤然动了,几乎是用尽全力一把拽起地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却沉了下去,数九寒冰一般叫水云发寒,“在你看来,我不过拿你做个床伴工具么?”
    “我情愿是如此。”水云咬牙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也顺从的看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强压着心头的悸动,一字一顿说:“但求相爷成全!”
    季雍注视她坚定面容,可她却不闪不避,也直直看着他。
    却只听他嗤笑一声,“那我便是放了你又如何?你是觉得自己还进得了风府大门?或是回你的西芙楼?你觉得自己回得去?”
    真是……
    她知道他打的是这主意,可当着她的面儿亲口说出来,谋得这样狠算得这样深,真是恶劣至极!
    她咬牙嘴硬,道:“便是饿死街头,也求相爷成全!”
    半晌,季雍还是收了视线,偏过头去缓缓磕上眼睛,“水云啊水云,我又何时不成全你?风王府也就罢了,可你知道那徐文戍是什么人?你知道徐家是什么人!”
    “那你又知我是什么人?就将我往季府带!”水云肚里的气一下涌上来,连着气儿卡在脖子里,铺在眼底尽是寒霜,直直看着季雍冷笑出声,说:“哦,妾倒是忘了,相爷耳目满京城,咳咳……连妾从哪来、什么姓儿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不是?”
    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既知道你还敢把我往这儿带!把替你们……把被流放的罪臣之女放在身边,季雍,你不要命了?”
    气氛一触即发,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险些崩出火花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是火花发出“啪嗒”爆裂声时候,灯火摇曳一下,季雍也一同动了。
    他兀的站起来,一把揽住水云后颈,寻了她的唇狠狠吻上去。
    水云只觉莫名其妙,她想挣脱,可这人贴在她唇上厮磨,强硬得她从未见过的样子,只听他在碾磨间断续说:“还好,我没信了你的鬼话……”
    水云不懂季雍说的是哪句,也不及细细思虑,便被他按住肩膀抵在桌边,用尽全力一般拥着她,要将她嵌进自己身体里。
    他放开那双水一般的唇,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明明不过月余,怎么像是过了这样久……水云,我想你了。”
    水云感觉到那一下一下的喘息在她脸颊旁起伏,是熟悉的节奏,却散发着从没有过的炙热,竟一点点染上她的身体,烫进她心里,叫她心生惧意,慌乱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于他季雍,最简单的一个吻,就足以拉着她堕入深渊。
    她抬头看他,也不知是堕入深渊前的害怕或是什么别的,眼里几乎含了泪,更是压不住喉头的哽咽,“季雍……”
    那一瞬,她竟是自己也不懂自己了。
    “别怕,水云,别怕,”同他手上的力道全然相反,季雍声音轻得叁月微风一般,“只要你是心悦于我的,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水云下意识便开口,却只说了句“我没……”便被季雍的一句“你没怎么?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话!”通通堵了回去。
    她仰头看他。
    房间里有些暗,只点了不多的几颗蜡烛,又有不知哪颗的烛芯爆开,发出“啪啪”的声响。
    她瞧着这张脸,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最初那一夜,红烛映了整个房间,那时他不许她吹这烛,他说,这烛是要燃到天明的。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这男人爱她,她早就知道的。那自己呢?
    红烛爆,喜事到。若最初那夜的烛也这样爆上一爆,兴许后来也不会变得现在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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