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蔓在想心思,忽然被这一声喊,吓得魂飞魄散。
    她想不到有航在梦中还能拼命找自己,就这份情义,没齿难忘。也不枉了去扬州之前随了他的意,在奴家这一片荒山苦苦种树。
    再看看有航清秀的脸庞,想一想人家可是商户,现今户籍地位几乎相当于白丁。而自己却是个贱籍,天生的奴婢,哪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绝无可能。想到这里,银蔓禁不住泪珠滚滚,擦不干的眼眶。
    忽然,一串眼泪打湿了绣品,恰好落到刚绣好的莲花之上。银蔓怪自己这么不小心,心头一颤,禁不住打自己一个耳光。
    银蔓正在痴想,被外面的喊声惊到。
    喊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冉衮正妻汤荷娘。
    她对有航这个徒弟也是疼爱不已,心中打算,将自己的小女冉鹂许配给他。只是这件事情,暂时还没跟老爷提起。因此,夫人汤荷娘最看不得这小丫头围在有航身边。
    有航喜欢银蔓,去扬州之前,与之相拥,纵情欢乐,种了好久的树。二人暗结百年,有航叫她不要慌张,自己会想办法让师父同意。
    有航一走,汤荷娘就将银蔓叫到一边,让她跪下老实交代三句话:为什么对有航起意?怎么勾引的有航?如何诱使有航做下许诺的?
    银蔓只是承认侍寝,无非是商籍男子对于贱籍女子的正常戏耍。荷娘看她不说实话,叫她脱去外衣,将皮鞭猛抽她腰背。
    每一鞭抽上去都有名目:
    第一鞭叫做一句扯谎鞭,第二鞭是二句扯谎鞭,第三鞭是三句扯谎鞭。
    第四鞭是起意一鞭,第五鞭是起意二鞭,第六鞭是起意三鞭。
    第七鞭是勾引一鞭,第八鞭是勾引二鞭,第九鞭是勾引三鞭。
    第十鞭是诱使一鞭,十一鞭是诱使二鞭,十二鞭是诱使三鞭。
    十三鞭是一棵树鞭,十四鞭是两棵树鞭,十五鞭是三棵树鞭。
    种一棵树算一鞭,不老实交代,就按五百鞭。念及她到冉府多年,可以少打,那也至少打够一百鞭。
    打到第三十鞭的时候,银蔓已经疼昏厥过去。背上泼了凉水,与伤口一激,生疼得醒转来。叫她交代两下誓言,银蔓咬定没有誓言。
    又打了几鞭,银蔓背部被打得钻心疼痛,皮开肉绽,死活不说两下誓言。
    幸亏金楼将此事报给了管家。二人前来,管家对夫人好一番劝说,夺下了皮鞭。金楼将银蔓救下,背起就走。
    事后,管家冉武到她床边看望,好一番教训。侍女绝对是不可能跟少爷成就什么的,只可能送命。今天要不是金楼看在同是下人多年的份上,跪求于他,这不就打死了。死了又能怎样?
    就算你家里来人,说客气一点,是你暴病而亡,给点散碎银子,叫家人收尸而去。说恼了,要将家人一同告到官府,告你贱民勾引良民,不但拿不到丧葬费,家人还要落个管教不严,当堂杖脊。你知道杖脊吗?
    那可不是皮鞭抽打,而是脱掉外衣,用斑竹竿作的水火棍抽打。执杖的牙役对白丁、商户往往会手下留情,不使全力。而贱户挨杖,他们都恨得咬牙切齿,三十杖打不完就毙命的,屡见不鲜。
    这可不是吓唬谁的,大唐律法如此。岂止是大唐历法,秦汉以来,历朝历代的律法都一样。
    就说今天挨鞭子,夫人要不是念及你在这里这么多年,也不出三十鞭就将人打残废了。官府大堂上也有鞭刑,叫那些凶神恶煞的牙役用皮鞭打人,也可以三十鞭打死人的。
    冉武语重心长劝她:“年轻人谁不想种树、跳河,但户籍不同,门户不对,可千万不要七想八想,自己的结局很惨。甚至连累家人。我就说这些吧,一定要根绝门户不对的想法。你好好养伤。”
    银蔓对管家的搭救和教训千恩万谢。管家又叫其他侍女给她擦拭伤口,敷了伤药,叫她卧床休息几天。
    一直到这时候,背部的鞭伤将要好清,还有两块大一点的血痂没脱落。想一想二人因为一次私会,自己在家中被打得死去活来,而有航又遭此大难,难不成老天不能保佑我们的真情?
    银蔓擦干眼泪,飞快跑出金楼的卧室,金楼恰好进来。匆匆对他耳语:“没事,今天客多。金楼会帮你和有大哥,不要乱说就行。”
    银蔓对这样好心肠的兄弟,禁不住飞溅两滴热泪。急忙憋回泪腺,跑到汤荷娘跟前:“夫人有何吩咐?少爷浑身是伤,疼痛难忍,嫌我碍事,正要叫金楼陪他。”
    这样一说,汤荷娘变换了脸色,由愤怒变为鄙夷,鼻孔中说话:“还不去正堂端茶倒水,该上酒肉了,催促管家快点。”
    还行,被掩饰过去了。银蔓答应一声,飞快去正堂。其实吧,这里早就有三个侍女在端茶倒水,根本就是夫人作怪,要支开自己。一刻也不想让自己待在有航身边。
    管家冉武也在这里,陪着镇州八骏说话,回答各位的种种好奇。
    金楼房内,冉鹂已经被老娘叫了过来。汤荷娘要她多陪陪有航。冉鹂却别别扭扭,不太情愿。但冉鹂一看见金楼,却改换了苦瓜脸。汤荷娘以为她很高兴来陪有航,起身到厨房催菜。
    等老娘一出门,冉鹂即刻抱住金楼:“想死我了。”
    金楼急忙拧她脸蛋子一把:“恁娘又来了。”
    吓得冉鹂赶紧闪开,一看,娘没来。气得上来就捶打金楼的肩头,金楼飞也似的往外跑。汤荷娘问他:“冉鹂看着有航吗?”
    “冉鹂说肚子不舒服,想回房躺一躺。”金楼胡乱诌一句。
    “死丫头,一叫她陪有航,就肚子痛,一点点心机都没有。跟他爹咋那么像,也是个笨蛋。”汤荷娘嘟嘟囔囔,还往正堂去跟镇州八骏说话。
    恰好管家出来,听到金楼与夫人说话,过来对金楼暗暗发笑。金楼朝着他挤眉弄眼:“二老爷,你笑啥?冉鹂真的肚痛。”
    “大嫂还说冉鹂像他爹,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死缠活缠,大哥彻底沦陷。将她娶了,花钱改了户籍。”冉武轻声念叨。
    金楼、银蔓、冉鹂三个年龄不相上下,金楼、银蔓同岁,都是十九岁。冉鹂十八岁了,一直对不上好人家。
    要是农户家,可不敢这么大还不出嫁。超过十七岁,就很不好嫁人。农户男女孩子十六岁普遍成婚。
    晚了,剩下的茬口,男的,不是老光棍,就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女的,不是贱籍,就是孀妇,要么就是名声不好。
    大户人家,也最多十八岁成婚。晚了,一对对都有了归属,也不好找般配的人家。有航这孩子比较例外,他事业心很重,大业不立不成家。
    现在眼看资财丰盈,已经超过千贯之巨。这样年纪轻轻的,全靠自己拼搏得来,绝对是出类拔萃。岂但是汤荷娘喜欢,就是冉衮也很喜欢这个徒弟。但要说叫女儿冉鹂嫁给有航,恐怕冉衮不会那么爽利答应。
    冉鹂是幺女,那可是冉衮的掌上明珠。剑王家的宝贝丽人,冉衮对她的婚姻到底怎么想,还没跟谁透漏过。
    金楼也是贱籍,当然不奢望能成为冉鹂的夫君,也只不过作为人家的玩物,陪冉鹂跳了两次河。跳河归跳河,咱当奴才的可不敢有贪天之想。人家迟早是贵夫人的命,天下有几个女孩能拧得过父母,非要嫁给奴才的?
    金楼对此也很头疼,小姐与自己跳河的事情,万一暴露在夫人、老爷面前,自己就活不成了。这又不是没跟冉鹂说过,可她就是不听,钻个空子就来缠着跳河。说是河水泛滥,得跳下去簸一簸,才能风平浪静。
    嘿,这事吧,好是好。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难道冉鹂根本不顾自己的性命吗?如果这样的话,那她的心肠可就太毒了。
    每每想到这里,金楼都不寒而栗,禁不住暗暗抹泪。但冉鹂却以为自己抹泪是想她了,进一步缠得紧。真他娘的倒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你说我咋那么混蛋,就听了她的话,跳了河。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要命的撑杆,老天就不会让贱籍的人不长吗?有时候,真的想一刀将这个撑杆斩断,省却了冉鹂再来纠缠。
    堂堂男子汉,干啥苦活脏活累活,咱都不怕。就怕冉鹂跳河这件事。真的会不留神就小命呜呼了,家里的老娘还指望谁给零花钱呢?
    唉,贱籍的命苦,比黄连还苦。这苦不是干多么下贱的活,而是……
    金楼、银蔓的苦处,官户、农户、商户是不太懂的,只有他们互相之间懂得。所以,金楼每每向着银蔓。而当金楼遭打的时候,银蔓也会设法救他。苦命的贱人,互相照应吧。
    冉鹂跟金楼跳河的事情,怎能逃过银蔓的法眼,只是心照不宣,绝不乱说罢了。都是一样的贱人,何苦将人往死里逼。再者说,有金楼在,自己还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但金楼作为男孩,迟早会成家,还对自己能照应到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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