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了张干裂的双唇,李绩不知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胸口的伤口连通心脉,受伤时没有那么疼,此时却疼得他呼吸难忍,可在这紫宸殿里,在他设想之外的地方又见到了容卿,心中翻涌的情绪交织,也不知是欣喜更多,还是惧怕更多。
    他看了她许久,而后凉凉叹一口气,虚抚着伤口,挪动脚步走过去。
    容卿的目光从他白纸一般的脸移到殷红的胸口上,轻咬内唇,眸光微闪。
    “疼吗?”她问他。
    李绩一怔,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轻声回道:“不疼。”
    然后他抬起头,黑眸中隐有笑意,浅浅弯起的唇沿却有些勉强:“只是心有些疼。”
    容卿眉梢轻纵,袖中指尖颤动,却不肯示弱,硬生生地顶回去一句:“你也有心吗?”
    李绩便知她仍未放下。
    “有,一直有。”李绩点着头,连说两次,说第二次之前笑出了声,将原本苍白无力的辩白,变得真切又低微,他垂下头,伸手从怀里掏出被他藏好的匕首,递到容卿身前,虚弱的气音在她耳边缭绕。
    “不知这怨气在你心中积压了多久,你如还心有不甘,可以再发泄出来,四哥绝对不躲。”
    容卿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匕首
    ,良久都没有动作,她发现在温暖灯光的照映下,那上面璀璨夺目的宝石显得特别特别好看。
    她原本觉得十分俗气来着。
    这份生辰礼,从他送给她那天开始,就被她一直贴身藏在身上,从未离身,恨他的时候也好,待他如陌路人时候也好,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想着有一天,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
    她不知道。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选择了一条艰难崎岖之路,然后一步踏错了,始终不肯回头,想这么固执地走下去,不打破他的宏图伟业,也不放弃自己渺小的自尊,或许走到尽头她依然是封闭的。
    她该有诸如那般的失控,撕毁一切的决绝。
    她也想念温暖,渴望被守护,寻回那个被她丢弃许久,一种名为相信的东西。
    容卿慢慢拿过他掌中匕首,将利刃拔出,寒芒倒映着自己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却借着烛火反射出一抹晶莹。她感觉脸上微凉,心头上像有一条蛇盘绕着,一边吐着蛇信子威胁她,一边又在蛊惑她。
    容卿闭着眼,容色挣扎,像自己在同自己抗争。
    李绩突然一步跨上前去,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留一丝余地,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同样的情形,同样的距离,同样的位置。
    不同的力道,不同的深浅。
    容卿猛然睁开眼睛,而后逐渐张大,她想松开手,想向后撤,李绩却一点也不卸力,依然紧紧抓着,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自胸中溢出一口气,他轻声笑了笑。
    “你疯了?”容卿扶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李绩只是握上她的手:“我知道你想这么做……”
    容卿神色一顿。
    “看到你有挣扎,四哥就……心满意足了,但我不想再看到你这样,可不可以……别这么自己折磨自己……”李绩抬起那只手,颤抖的指尖带着阵阵温热,覆到她脸上,甚至有些灼烫。他替她拭去眼泪,动作轻柔又小心。
    她不知什么时候哭的,李绩的手指碰上她的脸时,她才察觉出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李绩看她错愕的表情,无声笑笑,眉头轻轻皱起,他的卿儿如果变成一根木头,内里都会变成实心的,可不能这样啊。
    之前在大殿上,是被
    逼失态,是神志不清,是犹有克制,有那么多人在那里,留给他们之间的空隙太小了,但他们是需要一次这样的对峙的。
    在深夜时,无人相扰,烛火幽幽,两个人,这样来一次坦荡的了结。
    她不行,他帮她。
    容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掌纹,任他擦拭泪水,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李绩靠近一些,微垂着头,捧着她的脸:“你不能这样,恨我的话,就报复回来,想哭的话,一定要哭出声来,所有委屈一并告诉我,只有这样,你的病才能好。”
    他细细言语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在山涧流逝,将她带到了空谷幽静之地,却无法抹平她心头悸动。
    如果要找回从前的自己,总要先看到从前熟悉的剪影,眼前的人同回忆里的身影重叠,像她摔倒时,那人蹭着她污脏的小脸一样温柔。
    他说啊,卿儿,如果疼了就哭出来。
    容卿抓紧李绩的衣裳,眼前一片模糊,所有聚集在喉咙中的忍耐终于一溃千里,她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将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惊惧与委屈,这么多年难过悲伤也依然压抑的泪意,对故人的思念,对亲人的失望,还有对他,深埋心底的恨,一并哭给他听。
    如果这悔愧能来得早一点,就不该是这副模样,可惜人总要等失去之后才知后悔莫及。
    李绩闭上眼,贴着她的额头:“我就是这样害怕……怕你决绝到让我弥补过错都不可以,回不来的人,我没法还给你了,只有许诺你今后……”
    他声音渐低,虚弱的嗓音在耳边萦绕,竟还有力气笑:“四哥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天刚下了旨,以后后宫里只有你一个,我把别人都赶走了,再也不让别人打扰你我,你要还是不肯原谅我,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李绩身上没了力气,渐渐滑落下去,容卿抱着他坐在地上,闻言神色一怔,她蹭了蹭泪水,哭泣后的鼻音很重,却仍旧斩钉截铁:“不会原谅你的。”
    李绩急忙换了一个说法:“好,不原谅,那你就给四哥一次机会,你就算一辈子不原谅我,也准了我花一辈子求得你原谅吧。”
    “或者……”李绩躺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渐渐弱下去
    ,“其实李缜也很好……我不是说他待你很好,我是说他政事处理得好,除了有些优柔寡断,这天下交给他,我其实也很放心……”
    容卿不知他为何提到李缜,忽然心头一紧,她低头看着李绩,就见他也睁开了眼,脸上苍白无血色,有些涣散的眼睛突然恢复色彩,认真的模样让人无法熟视无睹。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卿儿,你恨四哥恨到想让我死吗?”
    窗外电光一闪,忽然落下一道惊雷,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容卿的心快速跳动起来,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失落感抓挠着她的五脏六腑,李绩的样子不太对劲,跟麟德殿上,他受伤之后的模样完全不同。是他自己握着她的手将匕首刺进去的,他这样手可遮天运筹帷幄,该是一分一毫都错不了,之前不躲,是因为知道她杀不死他,这会不躲,不该是因为他拿捏着正好,不会伤及自己性命吗?
    可是……为什么气息越来越弱?
    “这些日子我每晚都做噩梦,没有声音,却听到了你的哭喊,没有颜色,却看到了淌出的鲜血,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有些事,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其实……知道……没法弥补你……”
    李绩忽然搂住她的腰,将头埋进她的怀抱里,好像要在身体冷彻前多汲取一丝温暖,闷闷的声音从怀里发出来:“我还是不想放开你……但我死后,你尽可以离开,自由也好,三哥也罢,都随你……现在,让我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容卿秉着呼吸,等着他下一句话,可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只有雷霆暴雨在外呼啸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
    李绩大抵是个偏执到无可救药的人,唯有死肯让他放手,容卿有些不信,费尽心机谋下的江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能尽数抛弃吗?
    她凭借着对他的了解在心中下注,赌他只是故意这般逼迫她。
    他说得很好,他死了,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她可以要自由,可以像原本希望的那样,做一只飞鸟,冲出囚笼……
    容卿突然不想了。
    四哥总不会输的。
    他死了,还她自由,是他心中所想,他没死,证明她依然放不下
    他,亦是他心中所求,他总不会输的。
    “王椽!”
    王椽冲进内殿的时候,就看到皇后抱着陛下,身上全是血,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求救的,只记得在殿外,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绯红色衣袍被雨水浇得没了往日鲜亮,李准在王椽磕磕巴巴的解释下,转身便向太医署飞奔,轻功用到了极致,最后把张泽带到紫宸殿时,张泽都只剩下半口气。
    灯火通明,雷声不止,紫宸殿上下忙碌,每个人头顶都笼罩阴云,容卿呆愣着坐在正殿的软榻上,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她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掌心上的红色。
    李准在她身前徘徊,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搔搔后脑,像热锅上的蚂蚁。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丑时末,张泽从内殿里走出来,脸色晨得厉害,李准最先看到,大步走过去:“我四哥怎么样!”
    容卿听见声音,也转头看他。
    张泽却是躲过几道视线,长叹一声:“胸口上的伤实在凶险,正中心脉,老臣尽了最大努力……”
    “就看陛下能不能挺过今日了。”
    李准神色大变,眼圈有些发红,但他终究只是平复下情绪,认真地看着张泽:“陛下没醒过来之前,你哪也不许去,对外知道怎么说吧,陛下伤情恶化,太医尽力医治,性命无碍,只是需要静养三日,你给我学学。”
    张泽“呃”了一声,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小王爷是藩王,一般人避嫌还来不及,他竟然还指点他如何瞒住这件大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指不定一顶大帽子扣上来。
    容卿忽然开口:“让楚太傅进宫来吧。倘若真有意外,总要有信得过的人在这。”
    “不行!”李准急声制止,“没有什么意外!”
    “四哥最紧要的就是你,现在就让楚克廉过来,昨夜的事肯定瞒不过他的眼睛,你动手就动手吧,为什么还留一口气,真麻烦!”
    李准转头看着张泽,眉头一挑。
    “有针吗?”
    作者有话要说:四哥卒,全文完。
    想要be的不如把这章当结局?(挠头)
    说说笑,别打我(顶锅盖)
    虽然我最近断更的厉害,看似隔了很久,实际上四哥短短几天可是遭遇了中毒吐血挨刀子一条龙啊,这会更是有进气没出气了。
    呜呜呜妈蛋下一本我一定要写甜宠呜呜呜(突然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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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皇后六十九课!
    四月二十六, 戌时一刻。
    夜色如墨,浓云将最后一抹月辉遮掩,微风浮动树梢绿枝, 叶子发出沙沙声响,直到狂风骤起, 掀起一阵怒潮,散发着稀疏灯光的灯笼随风而动。
    灯笼下,人影摇晃。
    那人斜斜靠在门框上,一手抱在胸前, 绯色锦袍被风拂乱, 他犹站在风口处, 悠闲地抛玩着手心里的玉石, 唇角三分戏谑笑意。
    前一刻,那里还不曾有人影。
    “李缜, 你这府上防卫可不怎么样啊。”那人继续丢着手里的玉石,看也没看屋里的人,好像闯入人府中只是一件寻常之事一样, 也未做任何掩饰, 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还若无其事地跟主人家说话。
    楚王府, 一方偏僻院落里, 门前匾额写着“静兰轩”,处处显露着闲情雅致。人未来之前,清风尚暖, 主人敞着门,桌上搁着一壶清酒,正喝得惬意,身前的棋盘上局势焦灼,他拿着一枚棋子,犹豫着下哪好。
    人来后,他倒是抬头看了看,只是也不见慌乱,反而弯了弯唇角。
    “自然挡不住你,以你的身手,皇宫也可闯的。”李缜把棋子放回棋盒里,将膝上盖着的毛毯向上拽拽。
    风凉了,他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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