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绛雪忽地道:“……你受伤了?”
    盛灵玉自然地回答道:“微臣比陛下来得早, 帮忙下了一次崖,许是那个时候碰到了。”
    盛灵玉的衣袖在滴血,只是滴落两滴, 但在康绛雪的眼中已格外刺眼,小皇帝压下众多情绪, 道:“……先回去。”
    平无奇还在忙,没有空闲赶来这边,康绛雪便和盛灵玉一同回了房,他知道平无奇平日里随身携带的药箱在哪里,里面处理伤口的用品一应俱全,翻找出来外行人也可以差不多处理好伤口。
    小皇帝亲自下场,在灯火之下将纱布伤药铺展出来,拉住盛灵玉的手臂道:“手伸出来。”
    小皇帝的身份金贵, 给人包扎上药之事从未沾过手,盛灵玉道:“微臣自己来。”
    盛灵玉只剩下一只左手,现在也受了伤,如何能自己来, 小皇帝道:“伸出来。”
    盛灵玉这才顺从地伸出手,在这之前的一路上盛灵玉一直没有展现出什么异样,康绛雪只以为盛灵玉的手伤是划了几道小口子, 没想到这人的左手张开,忽地满眼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乍一眼看——
    血肉模糊。
    康绛雪被那血淋淋的一只手震得完全失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怔怔地和盛灵玉对上视线, 后者对他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这么深的伤口……康绛雪尚未说出一个完整的词, 盛灵玉已然补充道:“还可以用。”
    这是一句十分平淡的话,近乎把盛灵玉这只血淋淋的手所承受的伤痛抹得云淡风轻,宛若不存在。
    可这些痕迹明明看上去痛极了,痛疯了,根本不是能轻易出现的伤,这分明是在嶙峋锋利的山石间不停地辗转,很久很久都没有松手造成的。
    这是帮忙下崖看一眼会造成的伤吗?盛灵玉说他跳了一次崖,又爬上来,那句话到底……
    康绛雪两只手都在颤抖,强行克制一阵,用磨细的银制镊子小心去取盛灵玉掌心里夹杂在血肉之中的沙粒,其他的事他一句也不敢问,只是一面夹,一面无声地咬住嘴唇,争取不泄露出一点异样的声音。
    夹着夹着,两人看上去仿佛产生了颠倒,盛灵玉没有多么痛,小皇帝却痛得不成样子,直到把盛灵玉的所有伤口都清理完毕,小皇帝方开口道:“怎么不说话?喊疼都不会吗?”
    盛灵玉其实不疼,自从悬崖下爬出来以后,他便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他想了想,开口道:“疼。”
    小皇帝眼眶发红,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他捧着盛灵玉裹上纱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唯有道:“对不起……”
    康绛雪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要道歉的地方太多,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太过后怕,越想越怕,怕到浑身颤抖,怕到只想紧紧抱着盛灵玉不松手。
    钱公公死了,小皇帝本该多少有些唏嘘,可他就是一点点的心思都分不出来,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盛灵玉。他迫切地想要确认盛灵玉还存在,并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他对盛灵玉道:“盛灵玉,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可以跟朕说,朕会听,不管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也都可以跟朕说,朕会送你去,会帮你做。朕知道朕不像个好皇帝,但朕以后会努力去做个好皇帝,你想要的东西,好国家、好朝堂,不管是什么,朕都努力给你。”
    “所以你坚持下去,朕和你保证,会变好的,以后一定会变好的,你别离开,好不好?”
    这些话听上去动听极了,几乎每一句都能给人一种被爱着的错觉,盛灵玉也知道,那只是错觉,小皇帝对他和他对小皇帝的感觉并不相同,可即便是错觉,对盛灵玉而言也已经够了。
    他愿意、想要、奢望沉溺在这份错觉里。
    他还要不惜一切去维持这份错觉,不管做什么,都要在小皇帝的眼中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盛灵玉轻声道:“嗯。”
    康绛雪听得模模糊糊:“你说什么?”
    盛灵玉道:“微臣说,微臣不会离开。”
    小皇帝的心那么乱,经历了种种心神震动之后几乎恍惚:“……真的?”
    盛灵玉道:“嗯,真的。”
    又是一声“嗯”,听上去熟悉又温和,康绛雪道:“你发誓。”
    其实这句话何需誓言?盛灵玉就是这样想的,自他从崖边爬出探出头看到那枝红梅时,他便已经决定了。
    盛灵玉没有虚言,这一夜,他是真的跳了崖,也是真的在跳下去以后,中途又爬了上来。
    那是一副极其可笑的光景,自己决定跳下去,却偏偏在寻死以后做出丑陋无用的挣扎。
    盛灵玉原以为自己在寻求一种解脱,在杨惑提出要他自尽之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道:“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
    弑父母者,本该如此。
    在路过落霞宫门口那一刻,盛灵玉未做他想,在明光寺见到祖父和母亲牌位的那一刻,他也未做他想。
    他目送着小皇帝在雪夜中走远,目送小皇帝离去,他都以为——他完全放下了。
    他知晓祖父和母亲已经被安置好,知晓妹妹灵犀将一世受陛下的庇佑,知晓没有了自己,小皇帝无人为难会过得更轻松。
    他全都知晓,所以在跳崖前的那一刻,盛灵玉的心中没有牵挂。
    可跳下去以后,在真正面临死亡的一瞬,在身体下坠的一瞬,在意识到之前,盛灵玉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抢先一步伸出手扣住了崖壁。
    他下滑了很长一段,石壁将他手上的血肉割开,他都没有觉得疼,他的脑海中记忆翻涌,走马灯一般闪现了许多许多东西。
    杨惑,苻红浪,陆巧,最后是小皇帝,很多很多小皇帝。小皇帝和他说,盛灵玉很好,盛灵玉在他心中是个君子,是个圣人。
    可他好吗?
    他哪里好?
    天底下有哪个君子,会肖想君王,会手刃亲父?又有哪个圣人,会不忠不孝,如此狼狈之态还要挣扎苟延残喘?
    他根本就不应该活下去,不配活,不能活。
    盛灵玉靠着皮开肉绽的左手悬挂在深渊一般的崖壁之上,他知道,他应该放手。
    放开了,就是清清白白的死亡,若有来世,他还能再做一次盛家的子孙。
    可他没有放。
    他什么都知道,但就是没有放手。
    他不想再活,他跳下来却发现……竟也不想死。
    他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在他试图放手的时候咆哮怒吼,不停地嘶喊:不甘心。
    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就是为他自己。
    ……他不甘心。
    明明还没有掉下去,盛灵玉却觉得自己已经摔到了底,有许多不堪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往外爬,让他觉得很恶心。
    那许是很短暂的一秒,盛灵玉开始向上挣扎。
    他和自己说:爬吧,用力爬。
    他将自己的命交给天来决定,摔下去,他就干净地死,爬上去,他就卑劣地活。
    后来……
    他爬上来了。
    他撑着左手爬上了悬崖边,躺在厚厚的雪地之中,看到钱公公躲在树后发抖,那人看着他,不像在看一个容貌惊艳的公子哥,倒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盛灵玉忽然便笑了,他笑着坐起来,去想自己如此不堪也非要爬上来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
    因他这一生想要的东西实在不多,盛灵玉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盛灵玉发誓道:“微臣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陛下在哪里,微臣便在哪里。”
    康绛雪终于等到了盛灵玉的誓言,心里尤为欢喜,可他听着,倒也隐隐觉得不对。
    他想盛灵玉发誓不要再离开是想要盛灵玉不再轻生寻死,而盛灵玉所说的不再离开却是不离开他这个皇帝,不离开皇帝,那岂不是要一生都困在宫闱之中?
    康绛雪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康绛雪觉得这话意义太重,意味着太多,他轻声道:“永远太久了,若你有一天后悔了,平添束缚。”
    盛灵玉道:“微臣不会后悔,陛下不要后悔才是。”
    盛灵玉发的誓,小皇帝后不后悔又有什么关系?康绛雪被绕晕了,疑惑问道:“朕为什么会后悔?”
    盛灵玉道:“因为即便陛下有一天不再需要微臣,厌恶微臣,微臣还是不会走,微臣会一生都留在陛下的身边,不论陛下要不要我。”
    说得好像有一天他会讨厌盛灵玉似的,可哪里会有这种事?盛灵玉果然心中一直有所担忧,才会出现如今这般局面,康绛雪回应道:“不会有那么一天,朕已经想好了,以后不管出什么事,都和你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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