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在岸,一人被吊在河面上,两人之间隔了几丈远,即便此时苏琉璃低垂着头,湿发覆面掩了神情,但透过发间稀疏处,常嬷嬷还是能敏锐捕捉到、她嘴角有着细微的上扬:
    那是她在得意,也是在对自己的嘲讽,嘲讽着皇后娘娘生前、自己未能保护好她,嘲讽着皇后娘娘去后、自己也无能为之报仇,而这无疑是戳中了自己心里的痛处,你让她怎么能忍?
    掌绳的婆子是常嬷嬷一手提拔起来,最是懂她的心思,不需她说一句话、发一声令,只看见她眼角向下一垂,眼神生厉,她便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双手一张,没有了拉力的绳子、随着下方的重量急速坠落,然后就听“扑通”一声,吊在半空中的苏琉璃、瞬间不见,只有一根没入河中的长绳、被拉得笔直,随着河面下不住传来的挣扎,激烈晃动不止。
    再次被漫天涌来的河水包围,强烈且异常痛苦的窒息感、亦随之而来,求生的本能促使着苏琉璃、忍不住想要浮上水面,却无奈双手被麻绳困住,几番用牙齿咬着结扣、也没能彻底解开,而肺中空气越来越稀薄,力气也渐渐耗尽,
    就在苏琉璃以为自己又快要死去之时,双手猛地一下被拉直,然后整个身子再次被拉出了水中。
    剧烈的咳嗽声从河面上传来,常嬷嬷看着苏琉璃那副、被折磨得要死不活的模样,淡漠的脸上难得生出一丝笑意来,隔空问道:“苏姑娘,还是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在这两年被折磨的生涯里,对常嬷嬷的害怕、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知道常嬷嬷想问她什么,可她却不能说,因为这是她唯一的保命符,说了,下一秒就是她的死期;
    但是她又不敢不回常嬷嬷的话,她刚死里逃生,受到刺激的肺管子还未恢复,她不想这么快又被扔进河里溺水,于是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暂施缓兵之计。
    “秋、秋实不是我杀的!我真的没杀秋实,当晚是秋实将我骗进房中要杀我,门外路过的僧尼都听见了的,她们可以为我作证。后来那场大火也是场意外,我失手打昏秋实后就跑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真的没有杀秋实!”
    这是实话!
    叶皇后死后,按宫规,她们这些长宁宫的宫人都要来慈恩寺,为之念经祈福。最初来的那几天一切还好好的,可也不知秋实从哪听来了闲话,说叶皇后是她害死的,将她强拉进房中质问她。
    秋实这人脑子简单,除了一身肥肉蛮力外、一无是处,她自是不惧她,几句话就把事情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堵得她无话可说、气得满脸通红。
    可秋实像是被人下了咒一般,无论自己怎么说、就认定是自己害死了叶皇后,双手掐着自己脖子、要为叶皇后报仇。
    情急之下,她抓起一旁烛盏将秋实打晕在地,但却不敢一鼓作气将之打死,毕竟这是在皇家寺院,秋实还是叶皇后生前最喜爱的宫女,就这么被人打死,宫里面一定会派人来追查的,所以她自能将这事做成一个意外。
    可这皇家寺院的房木用的、都是上好的防火木头,轻易燃不着,她本想去厨房拿一些、做饭用的黄酒来助燃,可刚走到后厨大门、就听见走水的喊声,等她赶到时,秋实早被汹汹大火包围,跟那个在长宁宫、孤独死去的叶皇后一样,最后都化为了一团灰烬,而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是由她这个活着的人、说了算。
    苏琉璃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常嬷嬷这心里就恨得不行。
    秋实当年死得不明不白,而这与当晚与她在一起的苏琉璃、脱不了干系,可自己偏偏又拿不出丝毫证据出来,只能任她污蔑秋实。
    而这还不是最让她恨的,她最恨的、还是当年苏琉璃害得娘娘小产一事。
    如果不是没了孩子,娘娘也不会对陛下彻底心死,最后与陛下决裂终成陌路;如果没有这些事,娘娘也许就不会死,太子殿下也不会废黜被贬,今日这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
    当然,她更恨的还是自己。
    如果当初在苏琉璃进潜邸时、就一棍子将她打死,又或者在苏琉璃进宫之时,多花费点时间心思、将她剔除进长宁宫的人员中,也许过往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避免,可就是当初她的那一丝疏忽大意、害了皇后娘娘,而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悔恨与愧疚。
    所以这两年,她锲而不舍想从苏琉璃口中找到、当年害娘娘的幕后真凶,为之报仇,可惜这个苏琉璃太过嘴硬、不肯透露,既是如此,她只好把心里的敌意、愤恨都发泄在她身上。
    陛下说过,只要不将苏琉璃弄死就行,她自是遵从。她不会将苏琉璃弄死,因为她会让苏琉璃生不如死,当然,她也做到了。
    岸边,静坐着的常嬷嬷、虽一直没说话,但从她脸上加深的笑意,尤其是静幽幽望向自己时,一种对她本能的恐惧、立即上身,苏琉璃难以克制,直觉告诉着她,等会儿等待着她的、将会是另一场更加痛苦的折磨,果不其然,很快,那似地狱鬼魅的阴笑声,就从岸边幽幽飘来:
    “看来今日的河水不够冷呀,苏姑娘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也没泡醒,看来还得多泡一会儿才是。”
    话音刚落,强烈的坠落感紧随而来,苏琉璃再次被沉溺在河中,挣扎不断。
    而这一次,常嬷嬷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苏琉璃,她看着剧烈晃动的长绳、和水面上不断冒上来的气泡,让一旁掌绳的婆子好好计算着时间,既别让苏琉璃死了,也最大限度地折磨到她。
    掌绳的婆子领了命,自是不敢懈怠,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水面,观察着不断冒上来的水泡,通过水泡的疏密和多少、来判断何时将苏琉璃拉上来。
    这事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事,毕竟这两年里都是她亲自负责此事,从未有过差错,只是这次……她看着水面上突然减少的气泡,心里暗道着奇怪,明明人放下去还没有多久,怎么气泡就少了这么多?
    婆子疑惑间,又连忙看了眼一旁、还未漏完一半的沙漏,证实着自己心里预估的时间没错,但她还是不敢大意,生怕苏琉璃因为刚才的折腾没撑过去、在水中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以往比这时间更长、更厉害的折磨,她都没事。
    于是,也没来得及向常嬷嬷禀告,掌绳的婆子就连忙下令,让转动轱辘收绳。
    常嬷嬷在岸边也瞧见这一异样,连忙走近,掌绳的婆子说了自己的判断,担心苏琉璃溺水了。
    苏琉璃多能抗折磨,常嬷嬷比谁都清楚,虽不是很信掌绳婆子的话,但还是怕她死了、断了线索,让人赶紧收绳将人拉上来,可奇怪的是、几个力大的婆子无论怎么拉,都快把绳子拉得快断了,也未能将苏琉璃拉上来。
    常嬷嬷立即品出了、其中定有蹊跷,连忙让几个水性好的婆子下河一瞧,这才发现婆子们之所以怎么也拉不上,是因为绳子的另一头、被绑在了水下一块大岩石上,而原本被绳子绑着的苏琉璃,却不知所踪。
    “跑了?”
    得知被苏琉璃戏弄了,常嬷嬷拿过婆子们从水里捞上来的、那截原本困着苏琉璃的长绳,手直捏得绳索一阵滴水,“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人?”
    常嬷嬷气得将手中绳索一把扔在了地上,大吼着众人快去寻人。
    苏琉璃身上藏有皇后娘娘当年被害的真相,若真在她手里丢了,陛下那儿、自己就算死上个千百次也无法交代,而这一点众人也异常清楚,所以不敢怠慢,连忙四散开来,在河里寻找着苏琉璃。
    “在那儿!”
    也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众人听见连忙顺着、此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离她们几丈远的河下方,有一灰白色的东西、在不断向下游游去,而今日苏琉璃外面穿的衣裳,就是一件灰白色的麻衣。
    “快飞鸽传书给下游驻扎的兵营,让他们顺着河流向上搜寻,一定让他们活捉苏琉璃!”
    常嬷嬷当机立断,一边指挥着人沿着河流向下追,一边让人给山下兵营传信向上搜寻,两相夹击,定能将苏琉璃在半路捉住。
    而正当常嬷嬷领着人向下追去时,在离原处往上,也是几丈远的河流岸边,一个黑色的圆顶悄悄冒出了河面,然后露着一张惊慌不已的眼睛,隔着茂密水草的缝隙、小心观望着下方逐渐远去的人群。
    待这些人彻底远去、看不见了人影,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中的苏琉璃,这才敢爬上岸来。
    为今日的逃跑、她已策划多时,更准确地说,自落入常嬷嬷手中时,她便计划着逃跑。
    这两年里,每次被浸在水中时,她都一直在偷偷练习着、如何解开困在手上的绳索,可惜给她困绑的婆子每次打的、都是结结实实的死扣,无论她怎么咬扯也结解不开。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前段时间这捆绑的婆子、因搬柴禾扭伤了手腕,虽然伤势不重、可力气却大不如从前,所以这几次在她手上打的绳结、都不如以前的紧,这才让她逮到了可乘之机。
    因此,之前她才会努力克服着对常嬷嬷的惧意,壮着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她,为的就是延长在水里的时间,好借机逃脱。
    逃跑的路线、她也早在心里制定好,反复修改、演练过上千遍的,弃顺水而下、选择逆水而上,就是她最终敲定的逃跑方案。
    不同于其它寻常寺庙,这慈恩寺是皇家寺院,每日所需物资都是由山下驻扎的军营、从后山亲自送上来,她若沿着河流向下逃跑,虽借河流的速度、可暂时不被常嬷嬷抓住,却也难逃被山下军营的捕捉,所以她才会反其道而行之,选择往上游的寺庙方向走去。
    那里虽然是常嬷嬷的老本营,可只要不靠近,从寺院外的偏僻竹林绕着走、就不会被发现,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如她方才所说,这慈恩寺是皇家寺院,来这儿上香拜佛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皇室贵胄,她若从前山逃跑,就算常嬷嬷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戏耍了她,她也不敢大张旗鼓搜捕她,而这样一来,她逃脱的机会就会又多了几分把握。
    即便方才被折磨得体力透支,苏琉璃也一刻不敢停下来,她知道自己这点雕虫小技、根本瞒不了常嬷嬷多久,所以她得在常嬷嬷率着大队人马赶回来时,到达前山。
    只要到了前山,藏在这些官眷贵妇的马车里下山,她的逃跑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半,等远离了慈恩寺地界,在四下无人的地方、溜下马车,不动声色一路西去,回到褚州与她的家人团聚,彻底逃离长安和这里的一切。
    竹林茂密,层层交叠的青翠竹叶、在高耸入云的竹林上方、形成一张巨大严密的青网,将灿烂耀眼的朝阳、彻底抵挡在外,只允许给竹林下方、一片无尽的晦暗阴凉。
    不时一阵林风吹来,上方巨大茂密的青网、似巨浪翻滚涌动不止,竹林一片沙沙作响,几抹黑影亦若隐若现,紧跟着在竹林里、不停跑动的苏琉璃穿梭移动,似鬼魅无声,如影子一直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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