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入夏的雨一连下了几日,至今日晨初方才微微歇止,而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侵袭,长安各处无不洪涝成灾,道路积水难行,但对不用上朝的京城官吏来说、这也无妨,雨霁初晴、云破天青,这般难得的好天气,于家闲坐、汲泉煎茶,也甚是怡然自得。
    雨洗尘,柳槐初繁,早梅新结,墙边笋迸穿篱,窗下叶影清和。
    放眼望去,满庭绿阴澄净、夏色颇盛,但看久了,却也莫不渐生单调乏味,好在四角乌漆小案上、有樱桃乳酪添色,一盘红菱剥角,两盏绿蚁新醅,临近旁红泥小炉上、白茗芽尖正煎得浓香,南风微盛里,送入鼻中刚刚好。
    “一日之内,元府满门被灭,更屠尽十族,从古至今灭门抄家、诛尽九族已是极限,现如今陛下却开天辟地、编个十族出来,将元莫行平日里交好的友人、也算作一族加了进去,一并杀了个干净。若是元莫行地下有知,定悔不当初。”
    虽成功让帝后失和,但辛平脸上并无半点喜色,回想起前几日、当今陛下对元莫行一族的雷霆手段,他现在仍是心有余悸,坐在对面的公孙释、倒是一脸无虑,如玉佛的慈悲容颜上浅露笑意,提壶点茶边说道:
    “辛公公深居府中,可能不太了解元莫行此人。就算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是他不知道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后果,而是他抗拒不了这样做……也可能带来的巨大好处。”
    茶水已沸,白汽从细长的茶嘴急涌喷出,浓郁的茶香、迅速弥漫整个初夏时节,公孙释伸出手来提起茶壶,与辛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边倒边解释道:
    “元莫行出身高贵,其祖母信阳县主更是中宗胞弟之女,虽说传到他这一代、与皇室关系变淡了,但怎么说他也是皇亲国戚,正儿八经的郑国公,去哪儿不是众星捧月,这心气自是甚高。
    可自陛下登基后,朝廷内外大洗牌,尤其是这些曾在灵帝一朝、显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几乎被打压清洗殆尽,就连他这个郑国公,若不是肃老王爷念及血缘姻亲向陛下求情、对他网开一面,说不定在去年时连同孟家等人,也一并被清算了。
    虽仍保留了个郑国公的勋爵封号,但俸禄待遇全被剥夺,剩下的也只是一副虚有其表的空架子,唬得了谁?这长安本就是全天下最现实的地方,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他一没了势的郑国公、就如同一张用纸糊的老虎,
    虽说他在朝中还任着监察御史一职,可也只是区区一八品小官,谁还会再捧着他,这些年元莫行在官场上、可没少受尽他人冷眼。”
    这初夏新上市的白茗茶芽、烹得正好,浅尝一口满齿留香,顺喉落下,更是瞬间心脾沁透,整个人仿若置于云端、飘飘欲仙,公孙释不禁又多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
    “一朝跌落,云泥之别,这么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更何况还是一心气甚高的元莫行?所以,只要扔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举令他彻底翻身的绝好机会,就算可能带来有灭门之祸,元莫行也会堵上一把,
    毕竟若是因此举、侥幸入了陛下圣眼,得了陛下青睐,那可就是一脚登天、否极泰来。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若换成是辛公公你,你能视若无睹、任之溜走错过吗?”
    听完,辛平沉默了一瞬,转头望着庭中一夏清阴昼静,莫不心生感慨:
    “美酒美色迷人眼,功名利禄蒙人心,这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看得清、看得透。元莫行因一己私心而命丧黄泉,也算是他因果报应、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他一家满门十族千人,白白遭受牵连,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面前茶水由热变凉,辛平一直未动,公孙释看着对面神色不安的他,眉峰浅浅一扬,笑问道:“怎么,辛公公怕了?”
    “丞相难道不怕?”辛平看着公孙释手中端着的茶盏,远看虽平稳如山,近看、杯中水色却轻晃不止,答案已了然于胸,原来两人的心思都是彼此、彼此:
    “灵帝孱弱多病,在位时多依仗母舅高陵,很多幸秘、见不得光的事都是交由高陵去办,这其中就包括对当今帝后、往年遭遇的无数次暗算刺杀。当今陛下继承大统之后,虽对死对头高家连诛三族、却没下尽狠手,
    如今却偏偏对元氏一族斩草除根,不留半点余地,可见这陛下心中的雷霆之怒有多大、多盛。若是陛下日后查出、元莫行一事与丞相您密切相关,您说,到时您的下场、可比元莫行好得上几分?”
    听后,公孙释眉色一松,放下茶盏、边笑着回道:
    “画卷是元莫行呈上去的,而这幅画卷又是他、安插在宁夏王府中的暗人找到的,就算陛下品出其中蹊跷、根据画卷中的内容深查,也查不到我的头上,就连之前修建的那座芍药花圃,也是沈连青提议、陛下最后自己允准的,这一切从始至终,可与本相没有丁点干系。”
    他北齐玲珑宰相的手段、辛平可见识过多次,掐点摘花、算计极准,计策谋划天衣无缝,行事更是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也有例外。
    “丞相既然这么有自信,那辛平怎么听说,当日太子殿下却未按你所料、去长宁宫救母呢?”辛平说完,终于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悠然自得地喝起来。
    提着茶壶倒水的手、微微一顿,未来得及收住、从茶嘴倾泻而下的茶水,过多的茶水就这样从倒满的茶盏中、溢了出来,围着茶盏、涟涟分散开来。
    公孙释连忙收住茶壶、放置一边,心有怅然,虽然这一小事的失策、并无伤整个大局的成败,但听辛平这么突然一提起,他还是多少有些遗憾,承认道:
    “这一事确实是我失算了!我本以为太子年幼心性未定,若遇此等大事,必会情急生乱、理智全无,而当日正逢休沐,太师太傅都不在,东宫无人可阻拦太子去长宁宫救母,只可惜未能如愿。”
    公孙释话已说清,辛平脸上却仍疑云未散,轻笑一声说道:
    “我听说这太子虽年幼、却聪颖过人,自去年入朝参政、便展现出极高的治国才能,满朝上下无不称赞有加,若是他日后继承大统,也定是不逊于当今陛下的一代明君。
    原以为丞相身为一国之相,凡事必会以天下为先,即便与叶皇后结有旧怨、也会恩怨分明,不会将太子牵扯进来、影响我北齐之国运,没曾想也会像元莫行一样,因一己私心、而置天下于不顾。”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斩草除根这个道理,辛公公难道不懂吗?难不成真等日后太子继位得势后,你我沦为刀板鱼肉、任人宰割?”
    面对辛平的冷嘲暗讽,公孙释不以为然,倒是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颇是好奇,“不过,本相怎么听辛公公这意思,是在为太子抱屈呀?”
    辛平不躲避,任由对面投射过来的锐利目光,似万千细针般、无孔不入围绕着自己细致打量,依旧面色不变、浅酌品茶,边从容回道:
    “灵帝遗命我已完成,即便现在去地底下见他,我也无半点遗憾,我今日之所以会说此话,只是想好心提醒丞相一下——物极必反、必遭反噬,人亦如此,小心机关算尽,反倒误了卿卿性命。”
    话说完,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锐利目光也渐渐变弱、变无,而对面,公孙释垂眼望盏,见盏中茶叶沉浮不止、略有沉思,缓缓说道:
    “行至此步,已再无回头的可能,与其半路收手,余生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还不如一条路走下去、全力一搏,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是谁呢!”
    檐下卷帘未下,云破处倾落而下的日光、直接穿廊入户,撒下一地浅金柔和,辛平听后没说话,许久也不动,就这样安静望着檐外、云色迷离的半晴天,不知在望着什么。
    “辛公公在看什么?”公孙释顺着辛平的目光望去,除了满目云色浅阳、生阴翳,便是空空如也,不由好奇问道。
    “……看天。”辛平淡淡回道,话含叹息,“这天是晴了,可我怎么觉得,笼罩在你我头上的乌云、却从未消散过,反倒还越来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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