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街长,若游龙望不见头,就像此时被挤塞至街边、跪拜行礼的行人看客,绵绵不断黑压一片,没个尽头。因没了游人如织遮挡,街边鳞次栉比的豪宇尽显,描金浮绘画梁披锦,酒旗招展目不暇接,青牛白马香车络绎,红尺绕树娇鸟啼花,合欢复道不尽,罗帷翠霞连天,帝都长安,不愧是人间繁华。
    玉辇慢摇、帘帷轻晃,叶寒就靠坐在窗旁,透过帘子微微掀起的细缝一缕,静静看着车外的另一个长安:
    看见街边炊饼摊上、那烤得焦黄诱人的芝麻胡饼,正冒着腾腾热气;看见酒肆廊外开封着的几排新酒,随风不时送来阵阵醲郁酒香;看见巷口边还不谙世事的双髫孩童,手里拿着五彩风车相互追跑着,那清脆稚嫩的笑声,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胜过人间这一片无上繁华。
    顺着视线,叶寒看向被帘帷压低了的天,低矮得仿若与人间的楼宇相连,她不由想到已离去的江流画,想到她们出发北去的靖边城,想到书中对那里的描述,“天高云淡、辽阔无边”。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字,但光是想想,就能让她向往不已,因为长安的天真的好矮、好低。
    忽然间,叶寒感到手被握进一方粗粝、却异常温暖的大手中,于是下意识转过头来一看,便见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正一动不动安静看着自己,满是担心,耳边也渐响起他对自己担忧不下的关心言语,
    “我知道你舍不得江流画她们,但人生在世,聚散离别难免,你无需太过伤心。我已嘱咐过陆知,让他每月向我呈递北境军政奏折时,顺带让江流画的信件也一同送至长安,让你知晓她们一切安好,你若有想寄给江流画的信,也可随同朝廷政令、一同送至靖边城。”
    叶寒微垂着眼睑,若有所思。
    她明白青川对她的担心,她也想做点什么让青川别再这么担心她,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随着流画她们的离开,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走了一般,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青川瞧见,知她定是因江流画的离去、而一时间难以接受才会如此,心里不由长叹了一声,然后耐着性子继续劝道:
    “江流画她们虽然走了,但年底还是会跟着陆知回京述职、一起回来的,到时你若想见她们,便都让她们都住进宫里,多陪陪你,一起过年也行。但是,无论世间离合怎变,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
    叶寒仍靠坐在车壁上不说话,只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安安静静望着青川。
    心里本是兴致恹恹,但在听到方才自己安慰阿笙的话,如今却被青川用来安慰自己时,心里不由惊颤一下,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又忽有一丝好笑随即而来。
    顿时,叶寒心中郁郁不散的阴霾、好似也莫名消散了许多,竟还冲青川盈盈一笑、扑进他的怀里,直惊得青川大喜过望,措不及防。
    阳春三月的天,日暖寒犹在,玉辇虽有暖香驱寒,但坐久了、还是会感到几丝寒凉刺骨,但在青川的怀里,叶寒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踏实。
    阿笙已搬去东宫一月难见几面,而如今连流画也走了,她身边剩下的也只有青川一人了,她只有他了。想到如此,叶寒心里说不出的悲凉孤单,不由将青川紧紧抱住。
    青川感知到叶寒对他突然生出的强烈依赖,虽欢喜,但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关心问道:“怎么了?”
    叶寒没回话,只安静靠在青川宽大厚实的胸膛上,娇小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而青川就是她在这世上找到的唯一依靠。
    见状,青川也不好追问什么,只将她抱得更紧,让她知道他的存在,让她能在自己怀里安心。
    “青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阿笙喜欢明珠的?”不知过了多久,叶寒突然开口问道。
    怀里传来叶寒轻轻软软的声音,青川听见,低下头来温柔回道:“很早就知道了,就你这当娘的一直不知道。”
    叶寒想想也是,以前青川见她甚是喜欢明珠,没少与她开玩笑,说让明珠日后给她做儿媳妇,而如今回想起来,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当娘的有多后知后觉,不由感叹道:
    “以前我见阿笙明珠还小,很多时候看见他与明珠那般要好,都不曾往那方面想过,生怕错点了鸳鸯谱。
    直到今日送走流画后,我见阿笙匆匆赶来的样子,看见他脸上从不曾有过的着急、紧张、不舍,那般浓烈,似墨难化开,我才明白,原来阿笙对明珠早生了情根,并非只是我所看见认为的兄妹之情。”
    “阿笙聪慧早熟,远非寻常同龄人可比,所以他喜欢明珠,也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青川抚着叶寒的背轻声回道。
    听后,叶寒不由调侃道:“你们还真是父子俩,连□□这方面都这么早熟。”
    她可记得青川说过,他八岁初见自己时,就对自己起了觊觎之心,而阿笙八岁就已对明珠有了男女之情,可见,这事是有遗传的。
    阿笙这事,自是也让青川联想到了当初的自己,也是这般个年纪遇见了姐姐,然后心落于伊再难寻回,但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于是,青川拥着叶寒,如此说道:“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能在情窦初开之时,就找到一个自己所爱之人,并选择与之共度一生,不是挺好的吗?”
    叶寒仰头,面有愁色,“我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什么?难不成你还担心,陆家那小丫头不喜欢阿笙?”青川戏谑道。
    叶寒摇了摇头,“明珠这孩子虽大大咧咧、有些粗枝大叶,但今日我瞧着明珠对阿笙那不舍的样儿,想来此事也并非只是阿笙一厢情愿。真正让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流画的态度。”
    “阿笙是太子,想娶谁家的女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江流画的态度?需要担心吗?青川伸手轻轻抚平叶寒皱起的眉头,不以为然。
    “话虽这么说,可阿笙如果真喜欢明珠、想娶明珠为妻,还是要先征求陆知流画的同意,毕竟他们是明珠的父母。”
    叶寒知道青川这话不是玩笑,他是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娶臣子一女儿区区小事。
    但……可能是青川当年不顾她的意愿强娶了自己,虽事隔多年她也已接受想开,但她心里真的不想阿笙到时娶明珠、也如他父亲一般,毕竟这世上哪有人喜欢被逼迫,更何况是需要你情我愿的感情之事。
    但这些都是与此事无关的小插曲,叶寒继续说着她的担心,“其实,我以前曾与流画开过类似的玩笑,虽被她说说笑笑、敷衍过去了,可我听得出来,她心里是不愿让明珠嫁给阿笙的。
    其实我也明白,流画前半生波折坎坷不断,下半生所求的,就是一个心安踏实家人平安。若明珠真嫁给阿笙成为太子妃,别说是明珠,到时整个陆家、都会卷入权势纷争不休的漩涡中来,如果再重蹈江家的覆辙,你让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再者,你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婆婆,她的死多多少少与江家脱不了关系,有此一层恩怨在,你让流画怎敢跟你当亲家,所以我担心阿笙日后情路坎坷,娶妻之路漫长艰难。”
    青川瞧着叶寒又皱起的眉头,甚是无奈笑道:“瞧你这担心的。江流画又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只要陆家那小丫头也喜欢阿笙,她这当娘的到时定不会多加阻拦。再说了,有你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好婆婆在,她又怎会不放心把自家女儿嫁过来?”
    就算江流画到时真不愿意,就凭着阿笙骨子里都是跟他一样的霸道狠劲,有的是谋略手段将陆家那个小丫头娶到手,当然,这话青川是不会说与叶寒听的,他心里知道她最是不喜如此。
    “你就惯会说好听的话哄我。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顺其自然吧,让这两孩子自己去闹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到时就让你这个当爹的出马,让你去给陆知说,我什么都不管,省得得罪人。”
    “行!到时你什么都不用管,尽管把脏活累活都交给为夫去做,你就安安心心地等着当婆婆抱孙子。”
    叶寒被青川这话逗乐,抬头娇嗔看了他一眼,满脸羞色,“我才不要这么早当婆婆,都把我喊老了。”
    青川笑着哄着,“这有什么。你当婆婆了,到时我不也是个老翁翁了,头发白了,牙齿也松了,连咬颗东西都咬不动。
    可我还是会这样抱着你,跟我们一堆孙子孙女、甚至是曾孙讲我们年轻时的事,讲我们是怎么相遇,讲你当时是怎么看不上我,
    而我又是怎么千辛万苦、才把你这个婆婆追到手的,然后才有了他们的父亲、曾孙们的祖父,讲我们是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才走到了一起,相伴至今……”
    回忆的话轻若烟云,从青川的口中缓缓说出,似又多了一层如梦般的美好,将过往中的不堪坎坷,都悉数抹平、抹尽,只留下记忆中最美好的地方,彷若两人的过往中就只有美好缱绻,从未有过怨恨别离。
    边说着间,青川一直低着头、含着笑看着依偎在他胸膛上的叶寒,见她趴在自己胸口听着间、不时轻声发笑,他都能想象得出姐姐七老八十都当奶奶了、还趴在自己胸口发笑的样子。
    即便满头白发容颜逝,但那透过胸膛、传入心口的笑声,依旧能直撞得他心如鹿撞,怦怦然,若初遇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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