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人望着天间的月,而挂在天间的月也安静看着地上的人。
    它很不懂下面人间的人,它残缺时他们想让他圆满,可待他变得圆满了,又有些人不喜它的圆满,因为它越圆满,便越衬得他们的不圆满更甚,尽显残缺,而沈虞行就是其中之一。
    因不想回去应付他那个爹,沈虞行很早之前便与宫防司报备了不会出宫,而今夜中秋他本打算随意吃点东西就直接睡觉去,没曾想,却见长宁宫中的秋实姑姑突然来了东宫,说是要陪他一同过中秋节。
    沈虞行猜测这可能是太子的好意,可他这人性子冷实在不太习惯,便说了句“可能太麻烦您了”,以此婉言谢绝了长宁宫这位秋姑姑。
    可也不知她是真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还是装傻充愣,竟直接摆了摆手,大大咧咧回了一句,“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也没吃晚饭,等我做好了我们一起吃。”
    说完,就撸起袖子风风火火跑去了东宫的后厨,只留下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自幼在沈府那勾心斗角的污潭中长大,后又进了人心叵测的皇宫,自是难信这世上且还是在皇宫之中,竟还有这般憨直简单之人,可更奇怪的是,当秋姑姑喊他过去帮忙时,他的双脚竟不受控制往厨房走去,然后在她指挥下乖乖烧火端盘,最奇怪的是,他竟觉得……挺好的 !
    两个人做事就比一个人做得快,不出一会儿,四菜一汤三碟小菜就做好了。东宫后厨外就近有一方席案,那是后厨宫人闲时休憩的地方,两人便把饭菜摆在了那儿。
    “忙了这么久,饿了吧?来,你先尝尝我的手艺。”秋实把筷子递给沈虞行,让他先动筷。
    尊老爱幼,沈虞行觉得自己先行动筷有失礼仪,便有些拒绝,哪知秋实见他一脸扭捏的样儿,以为他是害羞,便直接把筷子塞进了沈虞行的手中,顿时又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平日里这位秋姑姑来东宫与他交集甚少,虽知道她性子直接,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如今跟她直接打交道起来,他还真是拿长宁宫这位秋姑姑没法,沈虞行只好提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小菜吃。
    秋实伸长脖子,认真问着他,“好吃吗?”
    “……”,小菜刚入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就见沈虞行一下就抬起头来,甚是惊愕问道,“这腌黄瓜,怎么吃着有薄荷的味道?”
    他在沈府生活清苦,腌黄瓜这种小菜是他与母亲常吃之菜,所以见有这道菜,方才才会不由自主先夹这道菜。
    “我向林夫人学的,不对不对,更准确地说,是我向你娘偷师学来的。”
    秋实直接说道,毫不隐瞒,“上次太子伴读各府嫡母入宫探望,都各自备了些小东西给皇后娘娘当心意,你母亲当时送上来的就是这道腌黄瓜,我当时就跟着皇后娘娘身边,也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便自己跟着这味试着做了出来。怎样,味道不差吧?”
    沈虞行仔细咀嚼后,才缓缓咽下,回道:“很好吃,跟我母亲做的一模一样。”
    “那是!不是我跟你吹牛皮,这天下的菜,只要让我吃上一口,无论是什么刁钻古怪的菜,我都能原滋原样地做出来。”
    唉!
    沈虞行看着说得神采飞扬的秋实,心里不由轻叹了一口气。一般人若听见他刚才说的那番话时,不是出言安慰、就是保持沉默,唯有这位心大漏风的秋姑姑,真是……
    唉,沈虞行不禁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算了,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因想得太多而心中早生沧桑。
    秋实见沈虞行光吃腌黄瓜,甚是可怜,于是直接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你别光吃腌黄瓜,你多吃点其它的,你吃点这个鱼,这可是从今天刚从渭河打捞上来,可鲜了。还有这个排骨,我用特制调料先腌制过,再下薄油煎黄加水炖煮,可入味了,还有这个……”
    然后,沈虞行就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碟,从最初时的空空无物最后垒成一座高高的小山,让他忍不住摸着自己的肚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下。
    “对了!”
    秋实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连忙从食盒中端出一碟也垒得高高的月饼,摆在案上,“瞧我这脑子,差点把月饼都忘了。”
    说着,秋实拿起月饼递给了沈虞行,自己也拿起一个塞进了口中,“今年这月饼可是我和皇后娘娘想了好多法子做的,馅料可丰富了,只不过这食盒太小,装不了多少,你如果喜欢吃,明天我再给你送来。”
    中秋月圆人不圆,吃再多的月饼,也弥补不了人间的遗憾分离,沈虞行默默吃着月饼,想想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秋实的好意。
    秋实再迟钝,也察觉得出沈虞行突然不说话,定是想娘了。
    其实她也想,她娘死得早,她几乎是她爹给拉扯大的,她连她娘的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以前爹还在时,总还会跟她将娘长得如何好看,又是如何偏偏看中他这个什么也没有的莽汉,要嫁给他的。
    她记得爹每每说起娘时,那胡子眉毛都快飞起来,可每次一说完,就又对着天上的月亮叹着气,不再说话,她知道爹也是想娘了,跟她一样想。
    两个亲人都不在身边的人,就在中秋十五的夜里两相无言,低头沉默哀叹,花折梅就这样静静看着这两人一阵,终开口说道:“又没死人,唉声叹气干嘛?”
    “……啊……”
    秋实尖叫一声,身体本能向无人的另一侧偏去,一看就是被突然出现的花折梅吓破了胆。沈虞行差不多也一样,只是他沉思稍重反应略慢,待来不及尖叫出声,就被秋实的声音各抢先了。
    “叫什么叫,我又不是鬼!”花折梅对秋实这没出息的样儿,甚是鄙视,自顾吃着面前的月饼,先填着肚子。
    不是鬼,但比鬼更像鬼,当然这话秋实肯定是不敢说出口的,待惊吓过后这才平静问道:“花将军,你怎么在这儿,皇后娘娘不是说你今夜会到长宁宫过中秋吗?”
    她记得皇后娘娘还专门为花将军做了好多他喜欢的菜。
    回到长安这么多年,他的身份早变,唯有秋实,还像以前那样唤他“花将军”。
    花折梅低眉想了想,才回道:“之前有事要办去不了,现在才办完,晚了,便没去。”
    秋实心思单纯,对花折梅说的并无怀疑,“那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她记得花将军的住所不在这个方向呀。
    “今日为办事午饭都没吃,这么晚回来御膳房也没人,闻到这里有饭香,便寻到这里来了。”
    闻着味儿就来了的,不是黄鼠狼吗?秋实翻着眼,心里下意识如此想到,却听见花折梅的声声又立刻传入了她的耳朵,“今夜中秋,去给我做道我喜欢的菜。”
    也不等秋实答不答应,花折梅就已拿起她的筷子开吃起来。
    花将军就这么个不讲理的人,秋实自认识他起便被他一直欺负着,对他的吩咐自是不敢反抗,但见他一口一口吃着沈虞行面前那碟腌黄瓜,犹豫了下,还是大着胆子小声提醒道:“花将军,那,那是……沈家小郎喜欢吃的菜,我专门按照他母亲的方法做的。”
    已伸到腌黄瓜的筷箸忽顿住,花折梅抬头看着秋实不说话,就这样一字不发静静地看着她,看得秋实后背阴风阵阵,连忙跳下了席,跑去了厨房。
    花折梅依旧照夹不误,“你就是太子嘴里常提起的那个沈老三?”
    黄瓜腌得爽口清脆,在花折梅口中咬得“咔嚓”作响,沈虞行听见,站在案边低头行礼回道:“虞行在东宫七小福中年龄排行第三,所以平日里总以‘沈老三’以作代称。”
    此人他认得,每月定时会来东宫教太子习武,颇受太子敬重,但所穿官服却非北齐常见官服,却能在宫中自由出入。
    他曾在一则往代古书中看到过,说历朝历代除为人知的正规官员外,君王还会豢养只属于他一人的暗卫组织,虽无品无职,但地位身份却远高过朝中重臣。
    “小小年纪就学得一套老学究的迂腐样儿,也不怕把太子殿下带坏了。”花折梅语气不佳,嘲讽着,而嘴里的咀嚼也没停下过,冷不丁又立刻吐出两个字来,“下去!”
    沈虞行听后有些愕然不解,他虽人微言轻,但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此人呀,为何他会对自己如此……粗鲁。
    花折梅抬头,看了沈虞行那呆楞不知所措的模样,说道:“下去扎个马步给我看看。”
    “……”,这次,沈虞行又惊愕了,更加不解这位花统领为何要让他扎马步,他又不是太子殿下。可毕竟碍于身份尊卑,沈虞行不敢违抗,只好下了席,在后处空地上扎出个马步出来。
    “沉腰。”
    “步子再跨大点。”
    “背挺直。”
    一声又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席上接连不断传来,就像一个又一个密集十足的雷点,炸得沈虞行头昏眼花,难以支撑,可花折梅没发令,他也不得不继续坚持下去。
    沈府不似其它人家,他的母亲虽也是嫡母,可沈府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由何氏那个毒妇把持着,没饿死他们母子俩就算不错了,哪还会找人教他习武。
    如此想着不堪往事,沈虞行又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可毕竟未练过武,右脚又带有残疾,他双腿的颤栗越发剧烈,就像个得了病的瘟鸡一样,咬牙紧绷着的脸上汗水如注。
    不远处厨房内,锅铲与铁锅摩擦碰撞声不时传来,粗粝刺耳又频繁短促,而对体力不支的沈虞行来说,却觉得是那么的长。
    不仅仅是每一声很长,还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长,如钝刀割肉折磨死人,根本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何时秋姑姑才能出来……解救他呀!
    席上,花折梅慢悠悠啃完一根排骨,白生生一条一丝肉都没有,啃得很是干净。花折梅很是满意,却随手一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直接打中了沈虞行的右小腿。
    一时间,沈虞行整个人就如同风中之烛,双腿颤抖、全身剧烈晃动,好似下一秒就会如山倒塌,但好在沈虞行及时稳住了身子,没让这一幕出现,低头吃饭的花折梅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但又低下了头去,快得仿若根本就没抬起过头一般。
    灶中被灰掩盖住的星火未烬,直接加柴禾就可,免去了重新点火的麻烦。很快,秋实就端着一盘,不对,应该是一盆,端着跟荷叶般大的宽口木盆出来,里面鲜红的红椒辛辣扑鼻,切成薄片的牛肉汤汁浓郁,再加上碧绿色的莴苣片添色,甚是诱人开胃。
    “花将军,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小炒黄牛肉,而且按你以往的要求,加辣多肉,你尝尝。”
    秋实把菜放在案边空处,眼睛却不住瞥着站在空地上扎马步扎得满头是汗的沈虞行,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好像无声在求着她让自己帮他一下。
    可秋实还没来得及开口求情,就听花折梅先问道:“饭呢,你不会就这样,让我干吃菜吧?”
    秋实连忙解释道:“我以为今晚只有我和沈家小郎两个,便没做多少饭,可能不够,就给你下了点面条,正在锅里煮着。”
    “那你怎么不去守着,煮坨了怎么办,你想饿死我吗?”
    反正花折梅自始至终就没给秋实半点张口的机会,秋实也只能甚是抱歉望了沈虞行一眼,无奈离去。
    待又过了一会儿,秋实把面端出来后,花折梅终于善心大发饶过了沈虞行。
    沈虞行如释重负,体力耗尽的身子软弱无力,若无秋实及时扶住,他估计自己肯定会摔个四脚朝天。
    花折梅将案上吃得七七八八的菜放在席上,直接将那盆小炒黄牛肉拉至面前,夹起面条入盆搅拌均匀,边吃边点评道:“资质平平,四肢力弱,特别是你右脚还患有跛疾,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
    听见花折梅说的话,沈虞行自卑低下头来,藏在袍子中的后脚也不禁向后藏着。
    秋实瞧见,忍不住心疼,为他说话道:“花将军,沈家小郎是读书的,又不是练武的,你别为难他。”
    仿若没听见秋实说的话一般,花折梅低头吸溜了一大口面,认真吃着,直接将秋实无视了。
    待面吃了一半,花折梅才继续说道:“你虽筋骨不佳,但好在毅力不错。等会儿我传你一套腿法,虽然不能让你腿疾恢复如初,但能弥补你右脚的缺陷。若你勤加练习不间断,日后行走也能如常人无异。”
    “……真的?”沈虞行想信,但又不敢信。
    他这跛疾,宫中御医早已说过无法治愈,他也已经认命带着残疾之足过一辈子,但若真能如花折梅所说,能让他行走如常人无异,他自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定竭尽全力去做。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还得看你自己。”
    “还请花统领指点,虞行定不负您所望。”
    腿疾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不齿,因为无论他学问文章做得有多好,当他跟别人站在一起时,他永远低人一等。若能成,日后他不一定只能在暗中替太子做事,说不定,他也能站在太极殿上,施展才华尽显抱负。
    才十几岁的少年,心高气傲,怎会受得了拖着个残废之身过一辈子,太子殿下说得果然不错。
    花折梅打量了一眼沈虞行异常渴求至乞求的表情,然后从怀中扔出一本书给沈虞行,说道:
    “你按着上面的腿脚动作自己练着,若有不懂的先行记下,等我到东宫教授太子武功时,你一并来问。”说完又补充一句道:“还有从明日起,每日到校场给我跑步,举石锤,扎马步,风雨无阻。”
    秋实听后立即回道:“这也太多了吧,沈家小郎身体这么弱,怎么受得了。”
    她严重怀疑花将军是在折腾沈家小郎。
    不过沈虞行却丝毫不疑,接过腿法书籍后,向花折梅郑重一拜谢道:“虞行定遵花统领的嘱咐,日夜不忘。”
    “你傻呀,你每日得陪太子殿下读书,哪有这么多时间?”秋实好心提醒道。
    沈虞行想想,自信回道:“虽然每日日程繁忙,但时间挤一挤还是有的。我晚上空闲虽多,但伴读住的地方都挨在一起,若我半夜起来习武,定会吵醒到他人,我可以每日早起几个时辰,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做完这些事。”
    秋实见沈虞行这般坚定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案上一盆小炒黄牛肉和一盆水面也已被吃尽,花折梅摸干净嘴,拿起刀站起来便下了席,说道:“我近日可能要出远门一趟,你多给我卤点东西,我路上吃。”
    “啊!又卤东西?”秋实犯难得很,她好不容易才囤了点东西,怎么又要上交地主了。
    花折梅扔了一袋金裸子给秋实,甚是嫌弃她那抠抠搜搜的样子,“给你钱!”
    秋实拿着那袋金裸子,还是有些不愿。这宫里又用不到钱,这金子就跟个石头一样,没什么用,他还不如直接给她扛头猪来得实在。
    也不管秋实愿不愿意,花折梅身影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站在原地、睁大着双眼、满是惊愕的两人。
    方才扎马步扎了这么久,沈虞行早已体力耗尽,肚中馋虫已在叫嚎。方才见花折梅吃的牛肉拌面甚是诱人,便上席准备将盘中剩余的汤汁,拌着碗中剩余的饭填下肚子,
    可刚一入口,便立即吐了出来,双手扇着火辣辣的嘴,大张着喘气,边说道:“秋姑姑,你这菜辣椒也放得太多了吧,好辣呀!”
    “你不知道,花将军就喜欢吃辣的。”秋实连忙给沈虞行倒了杯凉茶去辣。
    沈虞行喝着凉茶,待嘴里辣味缓和后,又不解问道:“那怎么是甜口的?”
    “甜的?怎么可能!”
    秋实惊讶说道,连忙用筷子尖沾了下汤汁一尝,顿时脸就垮了下来,面如死灰,“完了完了,我这次把菜做得这么难吃,花将军这次肯定会把我扔到沧河,不,是渭河,喂鱼的!”
    不就是放错了料吗,秋姑姑至于这么如临大敌吗?
    沈虞行真不知秋姑姑究竟在怕什么?花将军不是都吃了吗,也没见说什么呀,不过真是奇怪,这么怪的菜,花将军竟然全吃了,一点都没说什么,真是奇怪得很呀!
    这时,天上的月好似又圆了不少,而且圆得真不像话,看得人间的人心里那叫一个开心满足。
    可沉浸在圆满喜悦中的人,却从不知,不信,不愿想起,这世上水满则溢,盛极必衰,他花盛即败,凡事太过美满,接下来,倒霉的事就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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