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流转转金风重,转眼便至中秋。
    按秋初青川下的那道御旨,除每月月初阿笙可回长宁宫一日外,只有每月中旬她才可去东宫探望阿笙一次,而因这月特殊,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根据惯例,文武百官皆可早早归家,休沐半日,太子亦可回宫与生母团聚,赏月度佳节。
    知阿笙今日可回来住一夜,叶寒自是高兴坏了,毕竟这等好事不是每月都有。
    于是前一日就早早命人,将阿笙居住的侧殿打扫干净,待青川今日上早朝一离开,便也立即起来,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大半日,备好阿笙喜欢的食物,又做了些今夜中秋赏月时吃的月饼,然后便听见殿外响起阿笙早回的呼喊声。
    月饼已做得七七八八,只需填馅入模便好,叶寒与秋实叮嘱几句,将小厨房的一切都交给她,自己匆匆净了手,便出门寻了阿笙去。
    “怎么你一个人就回来了,你父皇呢?”
    今日中秋,依例皇帝得携太子一同上朝赐福文武百官。见阿笙一人早早单独回来,叶寒摸着阿笙的头不禁好奇问道。
    “花师叔突然来了,好像有要事要禀,父皇便让我先回长宁宫。”
    父皇让他先行离开自有让他先行离开的理由,他为臣为子都不应多问,依令便是,再说他半个月都没见到母后了,能早点回来看她,他自是没什么不愿的。
    花折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忽听阿笙这么一说到,叶寒也不禁感叹,自己也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想着今日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叶寒于是与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你派人去成德殿支会一声,让陛下商议完事后,带花统领一同回长宁宫过佳节。”
    “是。”常嬷嬷领了命,便立即出去派人传声了。
    叶寒低头瞧着半月未见的阿笙,见他个头好似又长高了不少,都快有她手臂高了,而稚气渐退的脸上逐现少年硬朗之色,那模样真是越发像他爹了。
    “这些日子在东宫过得如何?有没有好好吃饭?可又调皮了?”叶寒边轻声问着,边牵着阿笙在一侧临近席上坐下。
    回回母后见他问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话,以前常见听得多了嫌唠叨,可自拜圣礼后父皇下了那道御旨后,母后不能常来东宫,他耳朵是清静了,可也好似少了些什么,如今再听见,阿笙心里说不出的亲切暖意。
    “母后,我在东宫都好,没有挑食也没调皮捣蛋,就连贺老太师都夸了我好几次。真要说什么不好,那就是……见不到母后你,阿笙心里总忍不住想你,有时想你想得心疼得都睡不着觉。”
    明知这小机灵鬼是在哄她开心,可叶寒听后心里就是忍不住地高兴,脸上更是控制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嘴,还没吃白糖糕就甜成这样,若真吃了,还不得腻死人。对了,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这些神秘?”
    阿笙自回来左手就一直捧着个东西,用软布包着,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待听完他在东宫过得安好,叶寒这才有心情问到此事。
    “母后,你猜猜我手中拿的是什么?”阿笙甚是小心,将手中这团软布包着的小圆团物,举到叶寒面前,故意卖着关子不说。
    这物被浅褐不透明的布料蒙得严严实实,叶寒哪能猜得出来,只能随意想了一个与阿笙玩笑道:“难不成是你亲自下厨做的月饼?”
    “这物虽不如月饼好吃,但母后你见了一定喜欢。”阿笙自信回道。
    听阿笙这么一说,叶寒不禁好奇,他手中捧着的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神奇物。
    然后就见阿笙小心翼翼将小圆团物外面的软布剥去,揭着谜底,将一团毛茸茸似白云轻软的东西,举到叶寒眼前,说道:“母后你瞧,这小猫可不可爱?”
    美好弱小之物总能激中人心底的柔软之处,叶寒也不例外,一看见阿笙手中的小奶猫就立即喜欢上了,连忙小心翼翼从他手中接过,轻轻抚摸着它洁白胜雪的柔软毛发,惊讶问着阿笙,“你这是从哪找到的这只小白猫?真可爱?”
    见叶寒这么喜欢,阿笙自也是高兴不已,“这是我上月去军营时捡到的,估计是身体太弱被母猫遗弃在那儿,我发现时已奄奄一息快不行了,没曾想捡回来喂了几次奶后,竟又奇迹般活了过来。
    东宫规矩母后你也是知道的,师傅们定是不许我养猫玩物丧志,我便想把这小猫带回来给母后你养,你看好不好?”
    这么可爱的小奶猫,叶寒喜欢还来不及,哪会拒绝阿笙的提议,自是立即同意了。
    阿笙常听秋姑姑说,自他搬去了东宫后,母后就变得孤独了许多,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要不是一个人看书画图至晚,要不然就坐在窗边发呆出神,而这段时日更甚。
    他知道母后是想他了,而他何尝又不想母后,只是他身为北齐太子,肩上还有整个江山社稷和黎民苍生,他不能如寻常百姓家的人子时时伴在母后身侧,只能让这只小猫代替他陪着母后,虽不能抚平她内心的思念与寂寞,但哪怕能让母后解解闷,也是好的。
    阿笙把身子挪近叶寒,也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她怀里熟睡不醒的小猫,叶寒看得出来阿笙也很喜欢这只小猫,有些不舍,但她也知道阿笙送这只小猫给自己的用意,这孩子与他爹一样,心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说,就是怕她担心、伤心。
    “你放心吧,母后一定会把这只小白猫,养得白白胖胖壮壮的,就跟你一样。”叶寒抱着怀中的小奶猫与阿笙打趣道。
    “对了,这小猫叫什么,可取了名字?”叶寒忽想起问道。
    阿笙摇了摇头,“不曾。”
    为怕东宫师傅发现,平日里他们七小福都是将这小猫东躲西藏,胆战心惊得很,哪还有心情给它取名字呀!
    “那我们给这小猫取个名字吧,你说叫什么才好?”叶寒提议着。
    见叶寒这么宝贝这只小猫,居然还超过了他,阿笙这心里不禁起了些小酸意,收回手回道:“不就是只猫,随便叫个名字不就行了?阿猫阿狗、石头狗蛋?”
    甚是恰巧,就在阿笙说时,怀中一直熟睡着的小奶猫竟“喵”了一声醒了过来。叶寒低头看见小猫那双懵懂圆圆的澄蓝眼睛,也不禁失笑出声来。
    阿笙瞧见,甚是不解叶寒为何会笑,于是好奇问道:“母后,你笑什么?”
    叶寒看着阿笙那双也透着懵懂的明亮双眼,笑说道:“母后想起当年给你取小名的时候,你父皇也是如你方才这般,说随便给你取个阿猫阿狗的就行了,哪知你仿佛能听得懂般,竟一下就哭出声来,就跟这只小猫的反应一模一样。”
    听叶寒这么说起,阿笙这才知道自己这小名取得,竟还有这么一段曲折坎坷的过程,不禁有些小生气,“父皇就知道欺负我。”
    “你父皇当时是做得不对,不过到最后不是也没给你取那些小名吗?所以你也别学你父皇欺负你那般,欺负这只小猫,重新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
    阿笙听劝,面色有所缓和,但叶寒瞧见心下却无奈得很,这父子俩,脾气真是如出一辙。
    阿笙瞧了瞧叶寒怀里又沉沉睡过去的懒猫,想了想说道:“就叫饭团吧!”
    明明看着瘦小得很,可每顿却能比正常健康的猫、多吃下一备饭团食量,不叫饭团才真对不起它吃下去的饭团了。
    听着阿笙取的这个名字,叶寒只以为是他是因小猫体白如雪,才取了“饭团”这名,但她低头又瞧了瞧怀中的小奶猫,想想说道:“我瞧这小猫毛发一根杂质都没有,漂亮得很,叫‘饭团’是不是不太适合它,要不叫‘雪团’如何?”
    这只猫本来就是送给母后的,她想怎么取阿笙自是没什么意见,他不禁想着当年父皇给自己取小名时,许也是母后的不答应,自己才没被取了个阿猫阿狗的小名,要不然自己恐怕早被崔老么给笑死了。
    给雪团取完名,叶寒便交给常嬷嬷抱走,给它寻处舒服的窝继续睡觉去,然后继续与阿笙说说笑笑、聊着这段日子各自发生的趣事,边等着青川回来一起,共度中秋佳节。
    而这厢,成德殿内西窗半开,秋日午后柔和的浅阳,轻松从窗与墙分裂出来的不大空间穿过入殿,一半无阻铺满、一地碎金明耀,一半遇屏落、一方阴沉如夜,人居其中,难辩其容。
    “你说长安城内的谣言四起,而且又都是关于皇后的?”
    话从光的阴影中传来,带着黑的冷、暗的淡,似无情无绪、又似暴风雨前的平静,花折梅分不清,也无需分清,只依言回道便是,“是。”
    “都是些什么,说与朕听听?”
    自他们来了长安、入了这座宫城,整个长安城中关于他和姐姐的谣言数不胜数,青川很是好奇这次又有何新鲜之处。
    花折梅听令行事,如实回道:“有说皇后娘娘是千年狐姬转世,定会媚主惑国;也有说皇后娘娘是他国奸细,专门派来乱我北齐的;还有人说皇后娘娘不贞,与人有染……但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无稽之谈,只是最近生起的一则流言,却令属下觉得甚是不妥。”
    “有何不妥?”能让花折梅、这个在暗中监管长安城的铁浮屠首领、深感不妥,可见这则谣言杀伤力不小。
    着实,花折梅这次回答有些踟蹰,“属下近些时日在长安街头暗访时,时常听见街头巷尾有孩童唱传着一首童谣,谣中言道:
    ‘寒叶逢秋是霜花,
    有幸飞落梧桐桠。
    金风玉露百般宠,
    竟是七月不用花……”
    “啪!”
    花折梅话一刚落,就见眼前尺寸之地玉杯触地,四分五裂,杯瓷筋骨碎裂成千片,杯水肉身瘫烂成无形,地上一片狼藉,耳边清脆干净的摔杯声,在偌大空幽的成德殿中,久久回荡不止。
    “陛下息怒。”
    对于青川的反应,花折梅在说出这则童谣,不,更准确地说他在听见这首童谣时,便已预想到了。
    叶寒是这位帝王不可触之逆鳞,如今又有人拿叶寒说事,且还是叶寒未嫁人之前的那段旧情说事,无论是帝王深情、还是君王威严,都不许被容于世。
    屏风后的阴影有动,暗色深浅剧烈变动着,然后就见身着一身赤黄龙袍的魁梧身影、突破阴色笼罩,踩着一地碎金明耀缓缓走至花折梅面前,沉声问道:“是谁散播的?”
    “属下,不知。”花折梅底气不足回道。
    寒叶、梧桐、恩宠,七月、夏州、宁致远……
    这首童谣的内容,涉及到他们当年在云州时的往事,如此年代久远鲜有人知,今日竟突然莫名现世流传出来,可见散播此谣言的人,定是他与姐姐在云州时所相识之人,只是……这位有心的旧人究竟是谁呀!
    西窗光明,青川不由转头望向那甚是柔和的秋阳颜色,不知为何却觉得异常刺眼,有一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之感,
    “飞鸽传书给萧铮,让他彻查当年所有与朕和皇后认识之人,若有必要,你可亲赴云州一趟。”
    “是!”帝王杀心已起,他为手中刀,自是竭尽全力杀尽帝王想杀之人。
    “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替朕办件事。”青川负手在背直面向西窗,以一己之身将半窗秋阳刺眼都尽数挡去,独留下柔和浅光,可入殿盈暖。
    “陛下请讲。”
    成德殿静,青川侧着身站在花折梅身旁,刚巧挡去落在花折梅身上的秋日金阳,而青川却被光线均匀对半分割出明暗两色来,黑白分明,亦黑白同体,正邪难分。
    只见青川在明亮光色的半边脸上的嘴,微微动了几下,然后就见花折梅忽抬起头来,满额鲜血淋漓流过满是惊愕的脸,对方才青川所说的话,难以置信。
    “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则消息传播出去,越快越好。”
    “这,对陛下威名有损,陛下确定要这般做?”花折梅难得一次质疑青川的话。
    青川心中坚定,不变,“一则谣言的盛行,必定要以另一则更猛的谣言才能将此压制下去,只有这样,之前那则对皇后的不利谣言才会被人渐渐遗忘。”
    花折梅若有所思,似被说服,缓缓低下满是鲜血的脸,不再质疑回道:“是。”
    “对了,最近丞相府有何动静?”
    不知为何,自从知道灵帝的爪牙与公孙释联手后,京城内只要发生了任何大事,青川都不由自主想到是这二人的动作,毕竟他那个在土里都烂得不成样的皇长兄,可是最不想他过得好的,就算死了是鬼,改不了害人的本性。
    “据策反的府内暗桩回报,公孙释除了上朝和去寿阳大长公主处请安外,每日都只待在他的书房清芳阁中,甚少离开。因书房乃丞相府重地,平日里进出的也就只有那几个打扫伺候的书童,目标太过明显,属下暂时还未出手将其策反。”花折梅回道。
    青川想了想,吩咐道:“立刻舍弃已策反之人,不再联系,那几个书童也暂且莫动,公孙释做事一向警觉,你若动了他身旁之人,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让他嗅出一丝猫腻。重点还是以丞相府其它人等为突破点,你可以试着从寿阳大长公主处入手。”
    花折梅有自知之明,论武功他难有对手,但在玩阴谋诡计,却远远不是公孙释的对手,如今青川有这一提醒,让他不禁茅塞顿开,心里立刻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盛极过后必衰,那西窗透进来的金光灿烂过后,浅弱灰暗渐来,方才还一地碎金明耀,如今却已只有零零散散一粉斑驳光影,像极了伶人浓墨重彩擦拭后、那苍白无力的脸。
    “起来吧!”青川看了眼脸上血污满布的花折梅,说道,“方才皇后让人传了话,说好久未见到你了,想着今日中秋佳节,让你等会儿一同随朕回长宁宫过节,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皇后娘娘的好意属下心领了,只是属下这样,若让皇后娘娘见着,恐怕只会吓着皇后娘娘,还请陛下体谅。”
    花折梅心中有数,他是奴,是奴又怎能与主子同案同坐,他承受不起。
    花折梅不愿,青川也没强留,便允了他的请求,“朕会与皇后说你有要事要办,来不了,你先去找太医治伤吧!”
    “是,属下告退。”
    花折梅走后,青川没有立刻回长宁宫,一个人仍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西窗外明色尽落后的暮色。
    这时的天,秋阳已不再,夜色也还未完全落下,微凉的晚风却先行而至,吹着窗外细软的枝条,袅袅晃晃摇、曳不止。
    青川不禁想起在云州时住的地方,在他房间里,挨着他的床头处不远,也有这么一扇可通向院中的小窗户,有多少次他就偷偷站在窗边,用手轻轻推开窗沿,只露出一条细小却看不出来的缝隙,窥望着到院中收衣服的姐姐。
    他记得那时云州的天,也如此间暮色渐落的样子,幽明不暗,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朦胧,而早来的晚风也如此间的晚风,吹着竹竿上晾满的乳白床布摇曳不止,晃得人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他就看着姐姐站在比她高出许多的竹竿前,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最上面的床单。
    上扬的动作让她上身本能前倾,少女发育良好的双高高挺起,撑得她胸前的衣服也呈现出一条圆润饱满的弧度,说不出的美;
    而随着她手上动作不止,她胸前的两团圆/浑也跟着晃动不停,仿若有两只小兔子在乱动跳窜一般,看得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所以有很多时候他都不由设想“如果当初”四字。
    如果当初他没想那么多、没那么多顾忌,在姐姐还未情窦初开前便娶了她,也许后来是不是就没有宁致远什么事,是不是他与姐姐之间就没有这么多情路坎坷,是不是现在姐姐的心里装着的人,就只有自己?
    如果,当初……
    世间最美好的假设便是如果当初,可最无用的也是“如果当初”这四字。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一瞬之间、擦肩而过,即便日后再怎么找回来、补回来,也不能回到最初时的“如果当初”。
    “陛下。”
    殿廊外,陈福刻意压低的声音小心翼翼传来,青川听见,平静问道:“何事?”
    “回陛下,方才皇后娘娘又派人传话来了,说是,若陛下您再不回去,皇后娘娘她便要自己亲自来成德殿,逮陛下您了。”
    陈福小心翼翼又不得不大着胆子,硬着头皮才把叶寒说的话说完。
    这么胆大妄为的话,全天下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敢对陛下说,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传话的人,陈福扯着袖子擦着满脑门冷汗,心里大叹着做下人的不易。
    听闻这话,青川这才发现西窗外的幽明暮色,已不知何时临近沉沉夜色,而未点烛的殿内更是早落深夜暗黑,给人一种颇是沉重之感。
    忆着当年往事,又置身于此种沉重氛围中,按理来说,应如陷泥潭更难自拔,但一听见姐姐让人传的这话,他这心里便忍不住雀跃起来,就像被乌云密布后的天,突然云销雨霁、彩彻分明。
    世上从未有如果当初,当时的他连自身都难保,又又有何力保护姐姐?
    而当时的姐姐亦对他无男女之情,纵使他万般不甘,但也扭不过命,所以只能错过,好在上天对他不薄,让他与姐姐能重逢并结为夫妻,未让他背负往事,遗憾过完一生,他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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