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叶寒离去,青川飞散开的心思这才渐渐回来,书房内也不知何时点上了烛火,明亮如昼不见黑夜,倒是议论纷讨不见歇,都全心专注商讨着东征长安一事,哪知一门之隔外曾有慈母稚子相伴笑,天伦温情那般好。
    姐姐……
    青川心里喃喃念着已经离去的叶寒,满是不舍,脑子浮现的都是她那张白净无忧的小脸,那双比水还要清澈的眼眸,站在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墙下,忽然转过头来冲他盈盈一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王爷,云州有萧铮急报。”
    花折梅仿若一缕无形鬼魅突然窜入书房,一室热烈讨论忽断,纷纷不由侧目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好梦中断,惋惜在所难免,只不过常年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这点“惊吓”还不致于能吓到他,面色平淡依旧,只墨眸一抬望向花折梅,幽幽开口,“拿来。”
    一张薄纸,三五行墨迹,寥寥几个字却关乎沿江几州上百万百姓性命,青川迅速一览便交由花折梅转递给在座众人阅览,眉色凝重如霜。
    “南朝蛮夷粗鄙少教,竟敢趁着我朝陛下病重之际在沿江水面集结重兵,实在是无耻至极!”魏达拍案站起,也不管所在场合,直接破口大骂道。
    眉心朱砂一动,玉佛忽生一笑,公孙释静坐说着,“世上争斗自古不都是如此,我朝先祖当年争夺天下,还不是趁着梁国内乱之际一举灭了梁国,这才建立了我北齐王朝,南朝众国今日也不过行之效仿而已,说不上谁对谁错,魏将军又何必忿忿不平过多指责呢?”
    北齐佛教兴盛,魏达受其母影响也自幼信佛,颇是虔诚,虽然他心中对公孙释方才所言抱有不悦,但这貌若玉佛的公孙释却有种让他说不出的敬意,很是邪门,让他不敢轻易冲撞对方,只好转而走向书房正中,下跪请命道:“将军,属下认为东征一事刻不容缓,越早越好,若是再推迟下去,恐怕这南朝蛮夷小儿都敢在我北齐头上动土了。”
    “我若出征,以何名义?”
    青川开口一问,瞬间便问住了魏达,也问住了在场所有的人,公孙释不由垂眸静言陷入沉思,朱老夫子虽张口一动但还是最后没有说话。
    青川继续说道:“京城之中吴越两王虽趁着皇上病重相互斗争激烈,颇有逼宫之势,但吴越两王毕竟没有真正谋反,我亦师出无名,若贸然东征,只会落天下人口舌,若是吴越两王再趁机倒打一耙,安我个叛上作乱的罪名,反倒得不偿失。”
    众人明白青川所言并非耸人听闻,虽然北齐局势里各方已深陷焦灼之中,一场大乱已是避不可免,但由于彼此几方都互有忌惮谁都不敢冒然先行事,于是无形之中各方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虽然脆弱易碎,但谁都不敢打破,因为谁也承受不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青川一席话若一场倾盆大雨瞬间浇熄了众人的盲目自信,理智回身若噩梦骤醒,后背皆汗意涔涔冰凉得吓人:方才壮志激昂布筹一切,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漏了这最简单的但也是最重要的“名正言顺”?果真权势能惑人心、能迷了人心智,还好王爷及时点醒他们,悬崖勒马这才没铸成大错。
    “如今天下形势多变难测,谁也不知明日走势如何,各位还是各司其职做好准备,静观其变便是。”青川一语若金钟落锤,定了今日事,也定了众人心。
    “皇宫乃天下权利汇集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子英,你母亲乃中宗嫡次女,现虽只是皇族旁支,但毕竟也是皇室宗亲,进宫侍疾时还烦请令堂多做留意皇上病情和宫中情况。”玄隐师叔来信宫城内最近森严起来,很多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宫墙之内情况不明,青川也只能另想出此办法。
    公孙释拱手回道:“王爷所托子英明白,稍后回去子英便回修书一封送与家母,请她多留心王爷所托之事,定不会误了王爷大事。”
    在座众人虽心照不宣,但谁都明白公孙释口中说的“大事”究竟是何等大事,一听就能让他们刚冷静下来的内心又心潮澎湃再起,激昂难抑:历史洪流英雄战场,封侯拜相功成名就,笑看春秋,此等豪情壮志,谁不想成就男儿本色。
    “将军,那集结在沿江河面的南朝军队怎么办?”说了这么久,魏达仍对南朝那群无耻蛮夷念念不忘,欲杀之而后快。
    青川随意回道:“你急什么。这江南五州可是吴越两王的钱袋子,放心吧,南朝各国来袭他们比你更着急。”
    武将直率,魏达如实回道:“王爷运筹帷幄属下自愧不如,属下只是担心江南五州生灵涂炭、南朝蛮夷乱我北齐河山。”
    “魏将军一向忠君爱国,心存百姓,实为难得。这样吧,本王在此许你一诺,若南朝真敢来犯,本王便命你率我沧河水军沿江东下直袭敌军,卫我北齐河山。”青川墨眼不动,郑重许诺道。
    将军一诺千金难换,魏达自是欣喜谢过,彼时虫鸣渐弱夜更深重,议事也结束了,青川便不再多留众人,膳房备有晚膳可用完再走,但魏达与公孙释都婉拒了,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朱老夫子静坐在席未走,似有与青川两人秉烛夜谈打算。
    夜深越静,偌大空空的书房只剩青川与朱老夫子两人,无他人打扰,可安心谈两人才可听之言。
    长者为尊,青川开口主动问道:“夫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朱老夫子望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爱徒,不解问道:“青川,方才你为何要一再推迟东征之事?”
    “想必方才夫子也已听到我所言缘由,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不好贸然东征以恐成为众矢之的。”青川随即回道,好似对朱老夫子有此一问并不意外。
    “你知道这对你并无影响,你本就是名正言顺!”青川所言其中真假,朱老夫子最是清楚,方才因顾忌他人在场才没有多说,“当今圣上自幼多病身体羸弱,先帝早留有遗诏,恐有一日北齐江山后继无人,命你持遗诏继承大统,这事肃老王爷当年来并州时已告知于你,你为何这般……固执?”
    话到嘴边不知如何评判青川此举,思忖想想也只能无奈吐出“固执”两字,朱老夫子看着面无所动的青川,拿他甚是无法但亦心知这怪不了他。
    当年瑾妃暴毙身亡就匆匆下葬,而没过多久青川就以养病之由被先帝送出宫去,然后再也不知去处,他也是在先帝临终交托遗言时才知晓自己曾教导过的小皇子竟已在某个深山古刹出家为僧了,至于缘由先帝不提他亦不敢多问,只遵循先帝遗命辞官去了云州,耐心守着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启动的计划,直到多年后他再见到被追杀逃至云州的少年青川时,他便知先帝当年苦心布下的一盘棋,活了!
    青川知道朱老夫子误会了,平静解释道:“遗诏一事大伯父确实曾与我说过,但说真的意义不大。虽说大伯父为皇族族长,德高望重,他持遗诏是能让人信服,但皇权争斗不是你生便是我死,即便有遗诏在手在他人眼里也不过废纸一张,谁会听从?”
    青川所言不假,对他有此反应朱老夫子也并不意外,但听后心里仍忍不住溘然生出一声长叹:当年的事,青川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先帝,宁肯深陷险境也不肯接受自己亲生父亲恩情,这般倔强固执真是像极了先帝!
    唉,罢了,朱老夫子及时止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多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东征一事上,沉思片刻忽提议道:“若陛下亲下御旨命你回京勤王继承大统,东征一事不就名正言顺了?”
    原以为自己方才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没想到朱老夫子依旧缠绕在“名正言顺”上没出来,青川亦不急不恼,耐心把话碾碎说得更仔细明白,“夫子知晓古今,应比青川更明白自古天下纷争,争的从来就不是名正言顺。利字当头、性命攸关之际谁会管你什么名正言顺,只有赢,只有不择手段赢到最后胜利,活着站在权力顶峰笑看天地臣服,这才是最重要的,与遗诏御旨、名正言顺没什么关系。”
    其实朱老夫子有此一想青川并不意外:自从他那个皇兄病情加重以来,要传位于他的流言蜚语就没停过,而且还越传越盛,就连身在偏远西境的朱老夫子都心有所信,可想而知京城乃至整个北齐不知有多少人对此信以为真。
    毫无疑问,这招捧杀用得很是高明,无端就把他变成了众矢之的,杀人不见半滴血,真是好手段,但这也不是无计可破:只要吴越二王未叛,京城未乱,无论天下流言如何传,他都静守西境不出,绝不会让人拿到攻打他的把柄。
    不过,青川心里讥讽一笑,不知为何,他怎么觉得这事跟他那躺在龙床上没几天活头的皇兄脱不了干系,虽然他自己也没什么证据,可这般阴狠毒辣与他那位皇兄的手段太像了,但这也仅是一种直觉,一种很强的直觉而已,这可能也只有在见到那位皇帝陛下时才能证实,但也不知他那位皇兄能不能活着见到他。
    “既然如此,方才你为何还要以此为借口推迟东征一事?”青川前后矛盾的话着实令朱老夫子费解,依他对青川的了解,青川此举必有深意,可现下局势却让他不得不质疑青川的做法,“玄隐大师前几日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说吴越二王正暗中酝酿拿下禁军控制宫廷,你若不出兵由着他们得逞,一旦陛下出了什么不测,无论吴越二王最终哪一方胜出,都可抢占先机操控朝臣率先登基,到时再昭告天下大局已定,你再出兵长安便一切都晚了!”
    天下局势多变,时机往往转瞬即逝,若抓住了便是龙跃九天,若错过了便是万劫不复,成王败寇往往就是在这一瞬之间,可青川的反应却太过安静,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久征沙场的常胜将军,静坐不动面色如常,根本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波动涟漪,好似这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朱老夫子越发看不懂一丈之遥那端坐在上的弱冠少年,好似在云州再次见到他时自己便没看清楚过他。
    “夫子所虑青川明白,但夫子可曾想过,我若现在挥师长安,北齐的最终局面会是如何?”青川耐心听完朱老夫子说完话,特意等他歇了几口气去了脸上急色,这才开口平静反问道。
    经青川这么随意一问,朱老夫子忽觉脑子精光一闪,顿时半口凉气倒吸入喉,面生惊恐,心下大道一声好险,胸中余悸久久难去,面色黯淡无光。
    青川一瞧便知朱老夫子已明白自己话中深意,点明道:“京城未乱陛下尤在,我若现在出兵,无论有无遗诏御旨,大敌当前吴越二王必定会放下争斗结盟为友与我血战到底。而方才夫子也听见了,现下南朝众国已集结重兵于澜江沿江水面,而北方戎狄一直以来就对我北齐虎视眈眈,更别说包藏祸心的东海西境诸国,一旦我挥师长安,即便我能在与吴越二王的争斗中胜出,但这场内斗下来我手中军力也会大为削弱,到时众寇趁机来齐再乱我山河,我拿什么与之抗衡?到时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社稷岌岌可危,难保再重蹈前梁亡国覆辙。夫子,这样的胜利不是我想要的,而这样的结果想必也不是夫子您想看见的。”
    确实!青川的话确实是说中了他心中软肋处,朱老夫子闭上了眼点了点头很是认可:他生于国弱,长于忧患,年少见寇虏入齐逼至长安,泱泱大国竟卑躬屈膝割地求和,实为国耻难忍,于是愤而入仕助仁文二帝复北齐中兴,无奈□□无常,仁文二帝早逝,北齐中兴昙花一现,朝政再陷混乱,复兴难在,委实可惜。本以为就此抱憾终生,可当天资聪颖远胜仁文二帝的青川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沉寂似死灰的壮心又重新复燃,于是倾尽他的毕生所学去栽培青川,一如追随仁文二帝时尽全力去助青川完成大业,如今到了成败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因一时心急图快而将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他已年过花甲,日暮西山尽,他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够他重来一次了!
    师生多年青川怎会不知他这位老师的心思,一生为国从无私心,毕生致力所求为的不过是见北齐强盛,开万世太平。这么多年他无怨无悔追随自己、辅佐自己,为的并不仅仅是完成对那个人留给他的遗命,更多是将他未能实现的抱负与遗憾都寄托到了自己身上,他要通过自己的宏图伟业看见他心中的盛世太平。
    夜静无声,沉默却有语,朱老夫子心中早已反省千回,颇是惭愧道:“老夫一生风雨沧桑看尽,原以为已修得一颗平常心能平和待人看物,没曾想老了老了也生了糊涂,只贪着眼前小利忘了全局大势,一再催你出征,差点害了你险些酿成大祸,老夫惭愧。”
    青川摇头回道:“夫子淡泊睿智,今日有此一乱也不过是太忧心于我,一时关心则乱罢了,无妨。不过青川还是想劳烦夫子等会给玄隐师叔回信一封,将今夜你我所谈之言尽诉转送于他,恐怕您也知道师叔,不喜我按兵不动,畏缩不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是在京城那个乱局中身处太久,玄隐大师看事也变得浅了,所以才会一再来信催促青川出兵。其实他有何颜面评价玄隐大师,自己不也一时眼小心迷,犯了与他相同的错误。怪只怪天道太深,尘世凡人又有几人能真正参透,好在青川是其中之一,他没有看错自己这个徒弟。
    朱老夫子点头应下,“你放心,等会回去我便修书一封与玄隐大师说明其中轻重要害,劝他莫再催促于你。你的性子为师了解,你既然对吴越二王暗中凑备之事如此不急,想必早就想好了万全之策,为师也不多问,东征一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为师还是要提醒你一道,凡事即便再有把握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要多做准备为好!”
    “夫子教诲,青川谨记在心。”青川认真回道。
    收复人心唯他命是从,内忧已去,今日商议现在才算真正结束,青川上前扶起欲起身站起的朱老夫子,即便朱老夫子身子健朗行走无碍,但青川还是恭敬扶着他出门送他离去。
    门外此时夜深不知几时,深邃长空幽幽黑夜将一院盛夏深绿都染成了一幅浓墨重笔画,画中除淡云疏月有一层蒙蒙乳白色,院中一切都由深浅不一的墨色构成,实物阴影难分,就连灯笼高挂的屋檐下,人站在下面也不过是两个浅浅的墨迹斑点,再难见竹林青翠、晚风过凉亭,更哪还有之前慈母稚子天伦温情。
    陈福提了灯笼过来照明,朱老夫子站在门前停驻未动,忽记起方才议事时依稀听见端王妃曾来过,于是转头问着青川,“对了,东征一事,端王妃可曾知道?”
    夜色漆黑掩人,即使咫尺之隔也看不清对方面上此时的神情,于是说出口的话成了判断对方心思的唯一途径。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青川的话穿过幽黑夜色很是平静,可朱老夫子却明显感觉到他手臂一僵,心下约莫了然他的担忧,还有些许逃避,轻叹一声劝道:“端王妃不是经不起风浪的小女子,你还是抽个时间与她说下此事吧,早说早安心。”端王妃安心了青川便安心了,青川安心了这整个西境乃至整个天下也便安心了。
    “嗯!”
    青川声音很轻,回答很是简单,一如往常说话一般,就像这夏夜里不知从何处窜过的一阵风,清凉一拂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抓不住,就好像它从不曾来过一般,根本探知不清他心到底是何所想,而这突然陷入的沉默让朱老夫子也不知如何开口再问。
    穿过一院苍茫夜色,师徒俩就这样默契十足谁也没再说话,直至朱老夫子临走前,“……师父,”青川打破沉默突然唤道,“东征一事我会与姐姐说,还请您,莫要劳心。”
    坐在轿上的朱老夫子面色恍惚,有些惊愕:自云州再见至今,青川便一直对他只称“夫子”,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师父”,让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在皇宫时为青川启蒙的那段日子,时隔多年青川今夜突然再次唤道,其中深意朱老夫子自是明白。
    青川这是在“求”自己不要再插手他与端王妃之间的事,毕竟去年夏州举国入齐一事是自己考虑不周,擅自瞒着他让端王妃入夏说服宁夏王归齐,以至于他们夫妻二人不和险些分离。即便青川现在与端王妃和好如初,可一想起此事朱老夫子还是心有所愧,自是无脸再行这擅自无礼之举,对于青川所求自是无条件点头应下。
    送走朱老夫子,青川抬头望着天间淡云往来月疏疏,一阵风过云破月来,天地骤然生出几分雪色亮堂,可无论这月光多么皎洁如雪映地,这挂在天上的月依旧是一轮缺边少角的残月,难见圆满。
    青川低头忽生一抹自嘲,今日才刚过月初离十五还早,这天间的月又怎会是一轮团团圆圆的满月,但心下又忽生一转,抬头望着那轮残月觉得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花好赏月圆,残月说缺事,若真等十五月圆夜再说这些个伤人事,岂不是更伤人吗?
    可今夜……他又该如何开口?
    姐姐,天下?
    前者是他心之所爱,毋庸置疑,而后者……青川扪心自问道,这可是他心之所想?他望着天间淡云疏拢后的一角残月,皎洁月华瞬间暗淡了很多,却照样照得他心间一览无遗,显然他的心中在很早很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他到底该如何开口?
    每每想到此青川便头疼不已,这个问题牵扯了太多人和事,并不是简简单单二选一的抉择,纵是违心也不得不做。□□无常,凡事哪能尽随人愿,青川望着不知何时已走到的合璧庭,停顿凝望片刻,最后还是踏碎一地朦胧月影缓缓向屋中欢声笑语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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