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巷的育荫堂将要开学,学堂的名字是由新上任的山长方云中所起,这开学的信也是他托人从育荫堂送到端王府,又从端王府送到玉河镇,碾转几番才到了她的手中。
    这本是一件喜事,叶寒看后却略有惆怅,望着头上杏花疏影心事重重,若是再回到并州城,恐怕像这玉河镇的逍遥日子就到头了。可这育荫堂首次开堂入学,说真的她还真想去看一下,毕竟是她提议一手操办的,如今瓜熟蒂落又岂有不去一瞧之理。况且,那日妓馆之事都已过了这么多天,青川也没找过她丁点麻烦,看来应是没事了,由此一想,她才安心几分,决定下山回城。
    正衣冠,学童整齐排列于学堂前,皆是开蒙之龄,朝气蓬勃;
    再行拜师礼:一拜至圣先师孔子神像,双膝跪地,九叩首;二拜授业恩师,行先生之事负如父之责,三叩首;
    净心净手,于学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朱砂开智,寓目明心亮,一点就通。
    稚稚孩童始今日开书,学经纶道业,明天地事理,上不负皇天圣恩,下不泯做人本分,实为“学“之基也。
    育荫堂外站着的多是妇人,或眉开眼笑,或泪眼模糊,脸上却无不带有期望之色,每条拉长的褶子都是对艰苦无望日子的一丝盼头。
    马车停在斜阳巷一处人较少之地,叶寒没有下马车,毕竟这儿是教书授业之地,她这种闲杂人等还是别进去了,免得打扰到学堂的朗朗读书声。在外远远一看,看见学堂被方云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便放心了,也算是对她这段时间付出的些许回报吧!
    正事一了打道回府,但下山容易上山难,这从玉河镇下山只需一两个时辰的车时,可上山却至少需要半天,而此时已日过中空,若现在出发到玉河镇时只怕已是月明星稀了,再说一天来回跑马受得住,这人却受不住这份颠簸。无奈,叶寒只好选择先回了端王府。
    不过才几日不见,这住了大半年的端王府再入眼帘时,叶寒却起了不自在,明明还是旧时模样却好不陌生。
    府外迎接的人跪了一地,陈福位于最前弓身禀道:“夫人一路辛苦,老奴已命人备好香汤供夫人解乏,刚从南地运来的挂绿荔枝也已提前冰镇好,就等夫人回府一尝解暑。”
    “陈管家有心了。”
    叶寒精神不济随便回了一句就进了端王府,越往里走、离合璧庭越近,步子便放得越慢,心也越发沉重,当合璧庭的殿宇屋角可清晰入眼时,她还是生了逃避之心,拉住正准备回扶琴院的江流画说道:“回去也是我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不如我去你扶琴院坐坐。好久都没去过扶琴院了,也不知变了样没?”
    知晓叶寒不愿回端王府更不想回合璧庭,江流画自是顺着她的话帮着她,“也好,我那人少清静,说说话打发下时间也不错。对了,我还想跟你商量下育荫堂学童束侑之事。”
    两人会心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不想半路却突然杀出个常嬷嬷拦住了叶寒的脚步,出言劝阻道:“夫人,这并州天热暑闷,最是伤人,不如您与江姑娘还是在合璧庭说话谈事,合璧庭内备有冰鉴去暑,还有瓜果冰镇,甚是清凉,必不会让夫人与江姑娘热着。”
    “这扶琴院也不错,青竹环绕人少静幽,想必也没有那般暑热。”叶寒是打定主意不愿回合璧庭,她一点也不想踏入那间屋子,一想到她与青川在此曾经有过的缠绵过往,她便心生排斥。
    见常嬷嬷还想开口再劝,叶寒直接拿她之前说的话堵她,“你若是怕我们热着,直接把冰鉴去暑之物搬到扶琴院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常嬷嬷也是为难,夫人如此固执她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夫人,您还是回合璧庭吧!王爷知晓夫人今日回府,专门派人知会了一声,说今夜会回合璧庭看您。”
    突然感知到叶寒手心发凉,江流画连忙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冲动,叶寒这才强忍下冲到喉咙处的火气,盯着跪在地上的常嬷嬷,咬牙切齿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跟你主子说!”
    说完,叶寒就大步流星往合璧庭方向走了去,常嬷嬷起了身向江流画告别,也连忙疾步追上叶寒的脚步回去,而江流画站在原地的岔路口,一条通往扶琴院,一条通往合璧庭,今日之事不由让她想起去年雪天她与小叶前往南平的那日,若当时她们逃离成功,那现在是不是小叶就没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可惜不管是去年还是今日,这条岔路一如被脚下这片被骄阳炙烤下的大地,无处可逃。
    叶寒气呼呼回了合璧庭,屋中冰鉴几方生着清凉仿若还在玉河镇时,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消去她心里的怒火。毕竟心若没了那份惬意悠闲,身居何处对她来说都是刀山火海。
    “夫人,您还热吗?要不您先吃点冰镇荔枝,秋实给您扇扇就不热了。”
    秋实单纯,只以为叶寒面色发红是给热着的,却全然不知这也可能是气着的,可从玉河镇一路回来确实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秋实天生缺根筋的脑瓜子哪想得到这么多事呀!
    “给我……”,叶寒本想大吼“给她端下去”,别烦她,可一见是秋实,看着她那张喜庆的圆脸正憨笑冲着她笑,还拿着扇子给她扇着凉风给她解暑,说真的她若此时真能狠得下心说出伤人的话,恐怕现在也不会这般受制于人了。
    叶寒摆了摆手示意秋实别扇了,“我不热,把这荔枝端下去吧,我不想吃。”青川既有千般好意,为何最初却狠得下心对她不留余地?
    见双眼直勾勾盯着案上那盘挂着冰霜的鲜红荔枝,根本挪不动脚,叶寒不禁被逗笑,于是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凉扇说道:“你若想喜欢就吃了,这样的天气荔枝搁久了也会坏,倒不如让你吃了好,省得白白浪费了。”
    听见,秋实不敢相信看了一下叶寒,但又立马回到那散着微微凉气的冰镇荔枝上,双眼睁得圆圆的,那叫一个高兴。
    这果子红彤彤这么好看,那剥开一颗的果肉更是晶莹剔透,一看她就恨不得一口吞下,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荔枝呢,也不知道长得这么好看的水果是什么味道,听常嬷嬷说是甜的,这么一想,秋实又忍不住咽下一大口口水,但还是忍住了连连摇头,努力克制住了自已,“不行,秋实不能吃,这是将军派人从南地快马运来给夫人吃的,秋实如果真吃了,秋实就犯错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错,但她就是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对,不能吃这些荔枝。
    好不容易忘了一会儿不快的人与事,这倒好,无端被秋实又一提起,叶寒那无名火又蹭蹭蹭蹿了上来。想到她好不容易才在玉河镇得了些许平静,青川就又开始紧逼而来,她刚回端王府的第一天他就等不及了,还专程派人通知她,他非逼得自己发了疯才肯罢休吗?
    庭外忽传来一悠扬清婉之音:“采莲南唐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头……”
    叶寒闻声忍不住走至门边廊下,寻声望向骄阳下的一碧浅池,池中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池边垂柳下一窈窕女子身着丫鬟打扮,手拿着剪子剪去长出池边过多的荷叶,旁若无人,口中继续吟唱着采莲曲:“采莲南唐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头……”
    经此反复几遍,似等有心人听之,叶寒不由问道:“那是何人?”她好像在合璧庭从未见过此人。
    有此疑问的还有常嬷嬷,利眼快速打量了一下荷池边吟唱剪荷之人,猜想说道:“应是花房派来修剪庭中花草的下人。”
    叶寒听后不语,而是站在廊下阴影中细细打量着那位哼唱着采莲曲的女子,双眼幽幽不知想着什么。
    “庭外暑热正盛,夫人还是回屋避下这烈日骄阳,免得晒伤了身子。”
    边说着,常嬷嬷边对身后一武婢使了使眼色,让她把“误入”合璧庭之人立刻带走,没曾想却被叶寒回头一下瞧见,然后别有意味看了常嬷嬷一眼,好似对她心中心思一清二楚。
    常嬷嬷连忙低头避之,叶寒也权当什么也没看见,然后转头走至廊檐阶前上,大声问道:“是何人在池边唱曲?”
    夏日炎炎正至盛午,庭中绿树成荫却难见有一人经过,恍若庭中无人,突然一声威厉之声从阶前传来,池边剪荷女子受到惊吓,手中剪子和一篮绿荷“噗通”一声落入水中,转头回望声音的方向,只见一身着云锦华衣的女子站在廊下阶前,身后一众丫鬟婆子恭敬弓身在后,云锦华衣女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池边剪荷女子慌忙跪地求饶,声音一如她清婉悠扬的歌声,好听极了,“奴婢拜见夫人!奴婢不知夫人也在庭中,扰了夫人午休清静,求夫人恕罪,饶恕奴婢。”
    叶寒抬头瞧了一眼太过刺眼的白日,然后对一旁的常嬷嬷吩咐道:“带她进来。”说完,便转身进去了。
    常嬷嬷听后面色发疑,有些摸不准叶寒的心思,看着被武婢带过来的剪荷女子,瑟瑟发抖了一路,一张清颜满布泪水,楚楚可怜得很,可她却无心理会,而是与带她过来的武婢交换一眼,确定此人毫无武功对夫人无危险才带着她进了屋。
    叶寒闲坐在凉榻上,喝过消暑茶后得了几分精神才开口问着跪在地上之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我合璧庭中?”
    跪在地上的剪荷女子连忙回答,“奴婢元秋,是花房的一名花奴。奴婢不知今日夫人回府了,以为庭中无人所以才乱唱了几句,扰了夫人清静,还请夫人恕罪!”
    “元秋?”叶寒细细品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然后才轻声说道:“抬起头来。”
    听见,跪在地上的女子纤身惊颤了一下,这才缓缓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楚楚娇容,着实是一张我见犹怜的秒人,叶寒见后也不禁生出一笑,说道:“这名字很适合你,元月秋时,盈雪似霜华。你是秋天出生的?”叶寒继续问道。
    元秋不敢隐瞒,如实回道:“是,奴婢八月初十出生的,因离中秋还差几日,月还未满,便取了这个谐音字,权当是在中秋十五出生的。”
    一旁掌扇丫鬟轻摇着凉扇向她送着玉瓷方形冰鉴中的缕缕清凉,幕帘也遮明窗,身上燥暑不在,却怎么也去不了心里那份蠢蠢欲动的燥意,叶寒沉思了一会儿让元秋站了起来,夸道:“你唱的曲很好听,清婉如水,让人听之仿若身置田田莲叶中,忘了夏日酷暑。”
    元秋低头站在一旁,听后受宠若惊回道:“夫人缪赞了。奴婢只是在幼时听她人采莲便跟着学了几句,乡间小调难等大雅之堂,许是奴婢是郧县人,夫人听时才会联想到荷叶无边的夏日景象。”
    “郧县?”对第一次听见的陌生地名,叶寒本能生出了一句疑问。
    这本是叶寒与元秋之间的对话,元秋听后本想出言解释,可秋实却抢了个先,语气有些闷闷不乐,“郧县是并州出了名的莲乡,专出莲子莲藕。”
    叶寒有些疑惑秋实怎么有些不高兴,低头看盘中挂绿荔枝一颗未动,多少知道些缘由,便笑了笑随她去,倒是站在一旁被抢了话的元秋有稍许奇怪,都说夫人心善,却没想到可以纵容下人到如此地步,想想便觉今日之事夫人应不会做多追究,于是心下大安起来。
    说了这么久的话叶寒起了倦意,便与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带元秋先下去。等我午睡醒来后,再带她过来给我唱几支曲,解解闷。”
    常嬷嬷不由多看了一眼低头不起的元秋,恭顺回道:“是。”然后便带着元秋出了门,安置在合璧庭一闲置的下人房中等待夫人召唤。
    屋中人多不好入睡,叶寒便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秋实一人随身伺候。
    叶寒本只想打下个瞌睡,却见秋实在一旁气闷不佳的一张圆脸,不由关心问道:“怎么了,脸垮得跟烧饼一般大,是谁惹我家秋实了?“
    “夫人,你很喜欢那个元秋吗?“秋实眨巴着黑溜溜的圆眼睛问道。
    叶寒剥好一颗荔枝,晶莹剔透,冰沁入指,一口喂进了秋实未闭紧的嘴里,一边用棉帕擦着手上的汁水一边说道:“秋实难道不觉得她的曲儿唱得很好听吗?“
    秋实不以为然,边吃着口中的荔枝边回道:“不知道,但是秋实不喜欢她。“
    很难得听见秋实这样不喜欢一个人,叶寒笑着逗弄道:“小丫头,还没长大,就知道排挤人了?”
    “夫人,秋实没有,你知道秋实不是这个意思。”秋实连忙摆手否认着,“秋实,秋实就是不喜欢她,特别不喜欢她看秋实的眼神,特别不舒服,好像看见秋实就跟看见……看见茅坑一样。”
    “噗嗤”一声,叶寒被秋实这质朴无华的比喻给逗乐了,但看着秋实一脸严肃的认真模样便立即收了笑,也一脸生着认真说道:“你是想说,元秋看不起你?”
    “嗯嗯嗯……”,秋实连连点头,她知道自己嘴笨,很多时候根本不能准确说出心里的感觉,多亏有了夫人在,才有人能读懂她的心思,“我爹说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份份做人,这样别人才会看得起你。可我确实是按照我爹教的做的,可那个元秋,为什么还看不起我?是我没做好事,还是我爹教错了?”秋实很是不解看着叶寒问道。
    叶寒想了想,拉着秋实肉乎乎的手安慰道:“你爹教得没错,你做得也很好。只是秋实你知道吗,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喜欢自命不凡,无论你做得多好对人有多真诚,他们还是会看不起你挑着你的不是。所以,有时候有些人有些话听听就过了,别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知道了吗?”
    “嗯!”秋实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夫人说的话虽然秋实听得不是很懂,但秋实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事没有对不起人就行了。”
    “秋实说的很对!”叶寒真心夸道,为怕她继续胡思乱想便把一盘挂绿荔枝递给她,吩咐道:“还记得我之前教你做的夏瓜绵冰吗?去地窖取几块冰,还是找个力气大的护卫把冰锤碎,然后把这荔枝剥出果肉捣成汁,用白瓷小碗装上冰碎,每碗都浇上一勺荔枝水,分给合璧庭的丫鬟婆子一人一碗,让她们都尝尝鲜,解解暑热。”
    “谢谢夫人,夫人最好了。”听见又有新鲜玩意吃,秋实立即兴奋满脸,端着满满一盘红彤彤的荔枝就跑出了屋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叶寒看着也不由笑了出来,然后倚在榻上半睡半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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