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将军主帐,一人强行进入,白发鹤颜却精神抖擞,步履沉稳生威,这是常年身居高位才有的强大气场。帐内空荡无人,根本不见赫连渤的身影,陆知尴尬立在主帐外,面对赫连长文回头扫视过来的凌厉目光,心虚低头,再难辩解。
    立主帐之中,赫连长文怒目一横,厉声斥问道:“你不是说汝南王在帐中处理对褚军务吗?现在人呢,难不成他跑到后褚国都杀敌去了?”
    汝南王是将军的王位称号,肃老王爷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他的面斥责将军,可见怒气不小。陆知小步踱进,面有为难向赫连长文请罪,“此事是末将一人之错,与将军无关,还望肃老王爷明察,勿错怪将军。”
    赫连长文面露冷笑,看着跪在地上诚挚赔罪的陆知,话出讥讽,“你对我这侄子倒是忠心耿耿!”
    陆知连忙辩道,“并非末将护主心切,这一切确实是末将一人所为。这几日将军确实不在军营,末将之所以如此欺瞒王爷您,也也……也是,实属无奈。”
    并州赫连长文也是第一次来,认识之人也不多,不过与打过交道的花折梅相比,他更喜欢陆知这个老实人,一眼便可看透,一听就可分清他所言是真是假,而不似花折梅那般花言巧语,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本王虽与陆将军相识不久,但你的为人本王还是信得过。”赫连长文恕了陆知欺瞒之罪,叫了陆知起来,然后说道:“本王此次前来,陆将军也知此乃陛下所派,天子之命不可耽误。本王也知陆将军为人忠厚忠君,绝非奸佞狂妄之徒敢随意蔑视天威皇命,我想其中必有隐情。若陆将军信得过我赫连长文,只管推心置腹以道,本王愿尽绵薄之力。”
    听此郑重一言陆知连连行礼谢过,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越发为难,看来是有难言之隐,经过赫连长文一再耐心劝解,陆知这次送了牙口,双眼不敢看着眼前威严的老者,吱唔说道:“其实,王爷您一到并州,将军,就已知晓。将军之所以一直未能前来探望王爷,并非是军务繁忙,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赫连长文追问道。
    陆知抬眼小心瞧了一眼不怒自威的老者,缓缓说道:“而是……将军不想见您!”
    听后,赫连长文瞳孔突然猛地一缩,手掌怒气一拍一旁茶几,直接暴怒,“本王乃仁宗长子,先帝长兄,更是他的大伯父,他身为后辈有何理不来见我,更别说本王如今是奉新帝之命特至并州,行的是皇命降的是皇恩,他汝南王如此目无天威,难不成是想造反不成?”
    一番滔天指责,哪是陆知可以承受得起的,虽然这说的不是他,于是连忙解释道:“王爷息怒,将军驻守西境多年,一直尽忠职守,绝无忤逆天威之心,更无叛乱做逆之意,将军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我倒要听听他有何滔天冤屈?”赫连长文大手一挥,在一旁拂袖坐下。
    “王爷请看这个。”陆知从袖中小心拿出一卷羊皮纸,泛黄磨损严重,上面还沾着大片血污,双手递呈给赫连长文,“末将听说肃王爷不仅学识渊博,更是通晓各国语言,不知这舆图上的文字王爷您可识得?“陆知不忘再补充一句,“这沧河战役时从后褚俘虏身上搜出来的。”
    年少游历众国,途中所学所闻即便人过半百依旧记忆如新,当缓缓展开那一羊皮纸舆图时,赫连长文还是不禁一怔,面色凝重,“这……是胡语。”赫连长文再仔细端详一遍,又补充一句道,“准确地说应该是北胡贵族才会用的一类胡语。”
    “正是,将军当时看见时,也如王爷这般惊怔失色。”陆知回忆着,如实回道,“王爷也知北胡虽夷蛮未化,但却擅长制图,这张羊皮纸上我北齐山川河流地形地势大道小路都绘制得一清二楚,比我北齐自制的舆图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胡人渗透我北齐之深。王爷请试想一二,若无将军此次兵行险招雪埋后褚三十万大军,恐怕现在,你我之地,并州之土,一州之城,都已是后褚之壤了!”
    赫连长文老脸如灰,如泰山崩坍瞬间威严尽失,突然明白赫连渤为何不想见他:千万热血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英勇杀敌,而他们却在京城与北胡使者和谈重开贸易,想想便觉心寒。
    将军料得真准,陆知边打量着已沉默深陷悲切之中的赫连长文,边暗叹着将军料事如神,然后按照将军嘱咐之语继续说道:“想必王爷也知数月前将军曾呈上一份奏折,里面细数了北胡助后褚攻打我北齐之罪状,皇上见后勃然大怒,可边境封锁才不过半年,朝廷就要与北胡重交友好,皇上可曾想过我并州千万将士?我们军人在边疆以命相搏保家卫国为的是什么,不过求的只是有一日我北齐不再被后褚处处压制,不再受它后褚践踏,不再让它敢犯我北齐一寸土地。”
    陆知本是依命行事,可一说到北胡后褚便触到心中不忿,瞬间就红了眼认了真,“王爷,末将只想问一句,皇上与胡人不计前嫌重修交好,那置并州万千将士于何处,又置那些长眠沧河底的烈士于何处,我们在战场上与后褚浴血杀敌又有什么意义?”
    内心不忿如压抑良久的猛兽挣脱缰绳,说到最后陆知几乎是吼出来的,在这一刻他忘了将军交给他的事,忘了自己一介武夫的身份而对方则是位高权重的王爷,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朝廷和皇上可以轻易忘记为国捐躯的英雄,可他却忘不了,那都是一个个正当好年龄的热血男儿,就这样在战场上没了,或尸沉沧河,或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就这样成了一个个孤魂野鬼。
    这次朝廷不顾并州千万将士的意愿,居然暗地背着他们在京城与北胡商讨重归于好,他陆知不服,并州的将士与百姓亦不服,这天下人心更是不服,即便是要了他陆知一条命,他要为死去和活着的兄弟讨一个说法。
    北齐的天下早已不是最初的北齐,□□以武建国称霸天下,太宗励精图治开启北齐盛世繁华,几代传下虽不至亡国毁业,却积病沉疴众多,父皇与三弟虽兢兢业业使北齐短暂中兴,但都走得太早,尤其是三弟,瑾妃一走他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而立之年英年早逝,悲之叹之,哀之怜之,惋惜不已。
    赫连长文不禁试想,若是三弟还在位,北齐定能重现盛世辉煌,可惜他这长兄才能平平,武不能安国,文不能□□,却平白活了这么久,内心莫不怅然长叹,三弟,你最放不下心的皇子现已成为北齐的战神,文武皆有你当年风范,定能兴国□□,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薄薄一张羊皮纸,涔涔一手惊心汗,松弛起褶的手已不复年轻时的孔武有力,现在连这一张纸都抓不紧,颤抖不已,赫连长文忽觉一身颓败与无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北齐吾国,吾赫连一族之天下,难不成真要断在这蛮夷楚胡的手里?
    老皮枯手措不及防猛然一下收紧,羊皮纸瞬间被紧握在手中,赫连长文混乱的内心瞬间大定,赫然一声中气大喊道:“陆知,汝南王何在,本王要与他单独详谈。”
    “回王爷的话,将军一直都在回龙山审讯后褚俘虏。”陆知立即抱拳回道。
    “也好!本王也正想去看看着杀我北齐之民侵我北齐之地的后褚恶贼,是不是都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赫连长文如此说道,陆知立马出帐备马去,在马厩处见到花折梅一身红衣随性坐在赫连长文的马车上,见陆知走近一把缰绳直接甩了过去,陆知伸手一把接住,就听见他说道:“马已喂好,你快带那老头去回龙山,别耽误了将军的正事。”
    花折梅话一说完转身便走,但还是被陆知一把叫住,再一细看才发现陆知脑门上早出了一层汗,也不知是跑得急出的汗还是怎么着,喘着粗气说道:“花将军,要不你陪肃王爷去吧?你也知我嘴笨,不及你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实在不擅长与人相处。你不知道将军嘱咐我说的话,我刚才说着说着差一点就说漏了,要不,你去?”
    他去?也要那呆板的老头子肯信才行?花折梅几步走近,一手搭在陆知肩上,桃花眼笑得有点奸诈,问道:“陆知,你知道将军为什么要派你去,而不是我吗?”
    陆知憨实一张黝黑脸,茫然摇头,花折梅突然仰天,满脸怅然,悲伤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陈世美,我曾答应她等我功成名就后就骑着高头大马回去娶她,可是我却负了她。等我去年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时,我才知她曾给我生过一个儿子,可惜不幸夭折,然后她也跟着去了。”
    看着那一袭红衣远远消失在转角,陆知心里说不出的酸涩,原来平日里花将军潇洒不羁放纵不堪只是他的一张无奈的面具,下面居然藏着这么深的悲惨,莫不暗生同情,一时间不仅忘了自己刚才所求之事,甚至连为何来马厩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士兵前来催促这才想起。
    “陆将军,肃老王爷在帐内见你迟迟未来,自己已走到军营门边等你,并叮嘱你快点。”
    守门士兵着急,可陆知还沉浸在花折梅的悲哀中有点走不出来,牵着马车边对守门士兵叮嘱道:“以后别在花将军面前提起他妻儿,我怕他伤心。”
    “花将军有妻儿?”这次该轮到守门士兵摸不着头脑了,他听说花将军是自幼跟随将军的暗卫,并未娶妻生子,而且就花将军那一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浪荡子,有谁家父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陆知很不满守门士兵如此不尊重他人,凝重着脸语重心长训道:“这是人家的伤心事,不可多说!这种丧失亲人的痛,以后你会懂的。”
    被陆知一本正经地训了一次,再看着这张憨实可信的脸,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守门士兵慢慢不信也信了,难道花将军以前真娶妻生子过?
    可见,谎话再假,但从老实人口中说出,多多少少就会沾上几分真实性,让人不由信上几分,而这也是青川为何不让花折梅,而是让陆知去应付赫连长文的原因。

章节目录

叶落惊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佩尔朱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佩尔朱克并收藏叶落惊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