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的怒吼把原是一腔热血才到此见义勇为的姜乐冥彻彻底底地打入了罪人的行列,红了眼的民众至此却是展现出悍不畏死的坚贞情操,哪怕是被姜乐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翻在地,他们却仍可以使用极快的速度爬起来,再一次冲向那个明显与他们不是同一等级的少年。那前仆后继的巍峨精神,哪里又还见得到不过是在不久之前,在那所谓“神”的面前的卑躬屈膝呢?
    直接被贬成罪人的姜乐冥默默忍受着四方八面的口诛笔伐,起先还不过隐隐抽搐的嘴角等到群众的声音已然膨胀到无可忽视的地步后,当即变成阴冷的邪笑,或是一刹的神念波动让先前轻取雪花蟒性命的忆寒匕首瞬闪而至,冰冷的剑锋悬垂在侧,以迭起的锋芒作无言威胁。
    “别杀红眼了。”且当姜乐冥心中的怒火将要随着掠光而一并井喷之际,一声清冷的呼唤骤然自眉间响起,也就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就已渗透进他那波动不断的脑海之中。
    内视经络心海,只见那原本还在镜湖之上呼呼大睡的黑雀彼时却已被那突然形现的光芒给一脚蹬到旁边去了,圆滚滚的邪兽冒冒失失地爬起来,正想冲那天外来客张牙舞爪地扑过去的时候,宛若雷鸣般的威严巨响便是立刻喝住了黑雀的前冲之势。
    姗姗来迟的视线连带汇成属于姜乐冥的五官,在后者的注视下,只见那团光晕深处,一道翩然的身影徐徐浮现。碍于氤氲的升腾,姜乐冥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颜,但发自内心的熟悉感,却又让他下意识地在那人面前卸下了自己身上的诸多防备。
    “居住这极北之地的人们的生活模式与外界并不一样。”空灵渐起,以毫无感情基调的语气缓缓说道:“他们的生活筑建于各类妖兽的庇护,这般生活模式延绵千年之久,已然是根深蒂固,由是,这里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外来者的‘嫉恶如仇’。在你眼中的恶,兴许就是他们一族的生存依赖。”
    “那难道我就只能看着他们毫无尊严地死在那些恶心的妖兽手里么?”姜乐冥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是的,因为你是外来者,所以你就只能看着。”虚幻的轮廓同样是立场极其强硬地回答道:“你所认为的‘善’,在这里,就只会是‘恶’的代名词。你以为你其实是救了那两个八岁的孩子么?不,正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才把这一村子的人逼上了必死的绝路。而这一幕,很快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也不知那虚有其表的空幻轮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能把姜乐冥从隶属于自己的脑海中强行逼了出去,等到后者眼中的神彩在恍惚后悄然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人间。此时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叫人触目惊心的景象。
    前一秒还有余力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的部族人们,此刻却已是手脚无力地瘫软在地,象征冰天雪寒的幽蓝源生于体内经脉,并一路攀上他们的肌肤,将死亡循序渐进地烙印在他们的身上。
    “咔哒。”当姜乐冥仍在为眼前那些如风吹稻草般倒下的人们而感到惊讶之时,一声清脆的破响却是忽然毫无征兆地自其掌心间响起。
    闻声回眸,那个原本还是被姜乐冥以单手之力高举过顶的妇女,此时则已然身首分离,断裂的脖颈位置不见血流,只有色寒的碎冰参差间隔。至于那从姜乐冥手中的跌落身躯,则在坠地的霎那支离破碎。
    “铿铿铿——”破裂的声音犹如浪涛起起落落,一路飘忽着悠扬,直至延绵到部落的各个角落。
    原本还是生机勃勃的村庄,在这一刻归为湮灭。
    “怎么会……”姜乐冥看着那一路为蓝冰包裹的残肢断臂,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再回想空灵所言,以及不久前才蜂拥而至的无数辱骂,姜乐冥终是亲眼见证了那存乎于各人言语之中的恐惧。
    “少年啊……”作为唯一的伫立者,生命力尤为顽强的大长老拄着蛇形拐杖,艰难无比地来到了姜乐冥的身边。就连他,此时也已披上了幽蓝的衣袍,每每脚步轻挪,其周身的骨骼就会随之响起刺耳嘎吱声,听着就好像随时都会散架裂开一样。
    “谢谢你救了那两个小孩子……”偏偏要逆流的大长老用尽全身气力在面上挤出一抹苦笑:“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说罢,就在姜乐冥与雪儿的共同注视下,长老的身形轰然炸裂,扬成漫天晶莹,由是衬托起场内二人的呆滞目光。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啊…”在蔚蓝寒冰碎块的环伺下,垂刃刺入雪地……
    极北之地中的飞雪大作让四周的环境变得更为凶险了。
    驻足山巅,眺望那大雪纷飞的朦胧景色,只见当中隐隐约约有两道身影偶现起伏。只能相依为命的他们此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于乱舞飞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雪儿把双手笼在袖里,看着那个已是垂头丧气了整整一路的姜乐冥,稍显苍白的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是说了些什么东西,怎奈隆冬大风呼啸,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盖过了女生的话语。
    但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姜乐冥似乎感应到了雪儿的欲言又止,遂蓦然回首,眼神有些抑郁地看向那个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女生。
    “你没事吧……”纵使风声呼啸,可当雪儿鼓起勇气,她那清秀的嗓音依旧能够穿透层层障碍,十分顺利地抵达姜乐冥的耳畔。“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可是毕竟…我们只是刚到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很……”
    “好啦,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仅是初来乍到便将双手沾满鲜血的姜乐冥摇了摇头,强颜欢笑地道:“我其实没什么事,就别担心我了。”
    “真的么?”雪儿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将围脖取下来,披在姜乐冥那衣着单薄的身上。
    “真的……”姜乐冥没有选择去直视雪儿担忧的视线,下坠的眼神只停留在那尚存余温的围巾上,剧烈颤抖的声线让他那企图让人心安的说辞变得极度欠缺说服力。
    温热的泪珠不自觉地淌下,正好落在了雪儿的纤纤五指上。在这广袤的极北之地,姜乐冥现唯一能够依靠的,似乎就只剩下了眼前的银发。
    “我真的…不想的…”姜乐冥用双手捂住雪儿的右手,冰冷顷刻沿掌心传入后者的心田,直至此时,她才发现姜乐冥用来抵御寒霜的气机居然未曾包裹自己的十指,以至于让少年的双手变得很冷,就好似要冻僵了一般。
    “我知道的。”雪儿拉住了姜乐冥想要继续向前的身子,把他抱进自己的怀中,两人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齐平的相拥,更是让彼此的心跳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距离,仅咫尺相临。“我知道的哟。”
    曾经,是位处迷茫的雪儿单方面地依赖着少年;而现在,则是满心愧疚的少年倚靠着雪儿的怀抱。原本还只是单向的关系,至此渐渐往双向开始蜕变。
    姜乐冥将下巴放在雪儿的肩头,拼命咬紧牙关,竭力不让在框内打转的泪珠滚落;但雪儿那温柔至极的语调,却又偏偏具有能够让人潸然泪下的能力。
    “雪儿姐……”姜乐冥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向沙哑,转向朦胧不清。“雪儿姐……”
    在这一刻,雪儿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外一幅画卷。在那篝火升腾的晚间暮色,在那星辰满布的天衣之下,一位仅有单臂的男子轻轻抚摸着膝上人儿的银发,温柔似水般说道。
    “我一直都在哟。”二人的身影就在那时开始重合,并最终幻化成现如今仅仅只是针对于姜乐冥的温煦:“我一直都在。”
    这精准无误的一击一鼓作气地冲垮了姜乐冥独力支撑的心房,使他的眼泪迅速决堤。
    嚎啕的哭声穿过雪域云巅,飞向戈壁的荒凉。在那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错认为是海市蜃楼的倒影的绿洲正中心,身披黄袍的男子正盘腿而坐,一向都很是严肃的脸上,至今却难得地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男子用手掌护在嘴前,轻轻咳嗽几下后,便是直接往一旁甩掉了掌中如蛇形般流动的鲜血,而后自粗袖中翻出一封包装尤为精致的信件,沿着封口一丝不苟地将其翻开,取出其中那字迹可谓狂放的书信。
    黄袍来回游走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一笔一划中皆有剑气隐隐流露的字迹,随着字里行间的徐徐推进,他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愈发浓郁。等到最后一个字也被其一并收入眼眸后,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把它重新收回袖间。
    从难得的一抹绿茵中徐徐起身,脸色虚弱的陈芒晃了晃脑袋,用百年难得一遇的揶揄,拼凑成时下的自言自语:“剑圣大人,您这到底是在培养徒弟呢,还是在培养女婿呢?”
    明知道悠悠苍天并不会给自己任何答案,可陈芒却依旧是目怀期待地仰望蓝天,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
    “郑昇大人常说你是个臭棋篓子,点儿都不会下棋。”陈芒喃喃自语道:“可在这人生路上,您的棋艺却是名副其实的炉火纯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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