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仰望着那对在水光萦绕下显得楚楚可怜的异色双眸,分成三瓣的绒唇浅开浅止,就像是一般人的欲言又止,如果不是因为它那标志性的软糯身形,仅仅只是单看这样的神彩表露,常人估计很难将其与动物联系到一块去。
    豆大的泪珠串成雨帘,应顺着雪儿那吹弹可破的脸颊肌肤滚淌而下,飞扬着落到地板上,溅起破碎的晶莹剔透。每一滴泪珠背后所隐藏的瑟缩,都是她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默默且被动接受着离别之苦的小孩子最真实的心性表现。
    她还只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啊,却偏偏要因为命里血脉冥冥中与苍天相连的缘故,而不得不要早早地经历那只有当一般人等到面颊沧桑后才会面临的生离死别。
    妈妈;小姨;田叔;碧尔;敦煌,爸爸。
    那些对她而言显得无比重要的人们,却总在她的生命里或多或少地留下过诀别的痕迹。襁褓时的含泪吻别;童真时的五年之约;森林中的勾指约定;还有那怀抱中的含笑而逝。
    成长终会伴有疼痛,可这偌大人间赐给雪儿的,却犹如狂风暴雨。它不理会她纤弱的双肩能否扛得住天降的重压;它只会不知疲倦地将重量拼命叠加。一次比一次突兀,一次比一次沉重。
    谁都无法担保在未来的某天,那永远不会平铺直叙的意外便会再度席卷而来。而此前已多次置身漩涡中的雪儿,也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她的决断。她抓紧了其现如今所能拥有的一切,尽管稀少,但却弥足珍贵。
    白樱雪的再度离去是无奈之举,这一点,雪儿也十分明了。毕竟对于那个已然没有了肉体在凡间作为依归的女子来说,其灵魂之体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长,距离真正意义上的“永别”的时间也会随之缩短。
    也正因如此,逼不得已的白樱雪才会咬牙将一切分别的苦痛尽数收归于心中,并跟随那个穷其一生都在樱落之地默默养剑的玉人一起,回到了某个游离在两界之外的小世界。只有在那里,已是被冥界与凡间共同排斥其存在的白樱雪,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雪儿是知道这一点的。雪儿是自认为已经看开了这一点的。可等她亲耳听到那个经由陈芒之口转述而来的宠爱后,雪儿这才发现自己在心间所筑起的全部防线,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面虚张声势的土墙罢了。脆弱的墙体经不住大浪的冲洗,转瞬便已决堤崩陷,将一切汇成明面上的泪珠,大滴大滴地坠在木板上。
    “妈妈…”双脚失去支撑自我的力气的雪儿已经顾不上怀里的白兔了,在陈芒饱含怜惜的注视下,光着脚丫子的女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纤如春葱的十指捂在嘴前,在情感井喷前,拼命地做着那已经是无用功的挣扎。“爸爸…”
    “不要…不要留雪儿一个人在这里…雪儿很没用,雪儿害怕…所以…”她的肩膀颤抖着,剔透的温泪水痕划过指尖。“所以不要离开…不要离开雪儿…妈妈…爸爸…不要…不要!”
    “雪儿。”陈芒向那脆弱的人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旨在抚慰的粗糙右手却在即将落定的那一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猛然悬停,与此同时,一滴清泪更是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眼角滑下。
    那一颗想要安慰雪儿的心真挚而纯粹,可是,如果当一个人其本身都已遍体鳞伤的时候,那么,那个人又该怎么去抚平他人心中的伤痛呢?比起雪儿的经历,陈芒的成长历程则更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一场发生在小时候的毁天灭地的灾难,让死里逃生的陈芒时至今日也依旧无法忘怀。当是时,横空出世的郑昇违背了自己作为观测者只能袖手旁观的行事准则,毅然选择出手相助,从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中救下了将要殒命的小孩,并将其抚养成人。
    从那一日在夜空下的四目相对开始,陈芒便已将郑昇视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以至于哪怕二人在日后的相处模式一直都只是若即若离般的敷衍,但却丝毫不影响陈芒对于郑昇那素来便由衷且无二的敬佩与爱戴。
    后来,郑昇嘱托陈芒要在今后跟着敦煌,第一次以不曾明言的父亲身份,将这个他不惜破开天命束缚也要拯救的孩子全盘托付给了那个已是断去一臂的剑圣。
    说实话,二人的交涉一开始并不算深,除了那一层有郑昇在中间作为媒介的关系之外,两人就基本再没有别的什么交互了。
    陈芒只是简简单单地秉持着贯彻父亲嘱托的理念,一直默默无言地跟在独臂剑圣的身后,与之结伴而行,再顺便用自己的肉眼凝视人间罢了。
    可人非草木,再怎么为冰冷所粉饰的内心,经过岁月洗礼之后,也总会镀上和煦的温度,陈芒与敦煌的关系兴许也正是如此。因为幼年时的那一场劫难而从始至终都不对人类社会抱有任何希望的陈芒,在与敦煌相伴而行的日子里,终是望见了那些他不曾看见,或是主观忽略了的美好品德。
    跟着敦煌的日子里,他亲历了姜乐冥的坚忍不拔;他见证了雪儿的仁慈之心;他更亲眼目睹了黄凤临不惜以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以一人之命,换取万人存活的大义凛然。
    上苍是不公平的,因为它早在一开始便定性了人的出生,定格了所有人命脉的走向;但同时间,上苍也是公平的,因为世上人们所经历的,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其总量都会是相同的。
    陈芒在儿时所失去的一切,那些他不曾见到的人性,总归是在长大后被这苍天给如数奉还了。
    郑昇和敦煌带给陈芒的感触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陈芒对于郑昇的感情,是掺杂着对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的感激,那么,敦煌一行人带给陈芒的,便是针对于其对世间人性的信心重塑。因为肩上的使命不得不对一切袖手旁观的郑昇没能教给陈芒的,作为接过接力棒的那个人,敦煌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尽管两人对待陈芒的态度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极其大同小异的平淡,但他们带给陈芒的,却是两条截然相反,却又同时相辅相成的影响。
    正是因为他们,陈芒才正式拾起了对于“生”的希望;但同时也是因为他们的相继远去,陈芒心间那尚未稳固的地基才会因而动摇。
    如果不是有那一夜篝火前的促膝长谈,如果没有敦煌在出鞘前的释然微笑,如果没有那一句“以后,只要做你自己便可”的轻叹,陈芒或许就会在那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安静坐着,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度过自己余下的一生。
    一辈子都似乎只在为了恩情而活,听命而活的陈芒,经过天灵那一场圣战之后,终是迎来了他生而为人时所姗姗来迟的最后权利:自由。只不过,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如何做,至今,他仍在摸索着那“做我自己”的本征意义究竟象征着什么。
    思索着,搜寻着,依靠着心中那一息尚存的感应,陈芒从已是绿衣遍布的沙场中缓缓起身,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跟雪儿一样,他也是懵懂的,二人现时唯一的差别,无非也就剩下了年龄大小之分了。
    “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梦幻的氤氲中,尚未离去的敦煌正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左腿卷膝而右腿伸直,很是闲适地将单手垫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在他身前,黄袍始终如一的陈芒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噼里啪啦的柴火正熊熊燃烧,金黄色的光焰映照在他那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勾勒着茫然的色彩。“我不知道。”
    “难不成你真要一直跟着我?”敦煌稍稍挺直腰杆,略显讶异地说道。
    “郑昇大人临走前,只说了要让我…”陈芒拾起一边的干柴,态度散漫地将其丢进火焰。
    “行了行了,平时看你跟姜乐冥他们处得还可以啊,怎么一到我这边动不动就要提郑昇那家伙啊?”敦煌蹙起眉头,无奈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的愤懑。“合着你要是离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不成?”
    “如果没有郑昇大人,我早就死在这世上了。”陈芒垂首叹息,言语间虽没有主观上要与敦煌针锋相对的意思,但对于郑昇那坚定不移的拥护态度,就足以证明很多事情了。
    “你呀你。”敦煌有些头疼,陈芒跟了自己好说歹说也有一段挺长的时间了,可这段时间里,他这家伙基本就没怎么变过,自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与人交战的处理算得上天衣无缝,但处事为人层面则完全缺乏个人主见。
    这样的情况虽然在其与姜乐冥在独处时还好,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敦煌专门把“师傅”的身份压在了陈芒身上的缘故,后者只是为了妥善完成这一目标,才会在与姜乐冥相处时,表现得更为积极主动。
    这一点,敦煌非常明白。
    “其实你也不是不能做到的啊。”敦煌挪动单臂,自一边的草地折下一节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嗫嚅道:“只要像对待姜乐冥时一样对待其他人,自然而然就能慢慢调整过来了。”
    “像对待姜乐冥一样。”陈芒低下头,静静地咀嚼着内里的涵义。
    “我就要死了。”敦煌一脸平静地将话锋拨向沉重:“就像郑昇那时候一样,这一次,我注定也是避免不了的。”
    “那个时候,你被郑昇托付给了我。”敦煌悠然起身,膝盖在由弯曲缓缓转向绷直的过程中发出两声清悦的脆响。“而这一次,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把你托付给任何人,这一次,我只想把‘你’,托付给你自己。”
    “自己?!”陈芒猛然抬起头,眼中的黯淡星光尤为明显。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叫任何人大人,再没有人会是你必须要效忠的对象,今后有关你自己的一切,都将由你,陈芒,一人做主。”敦煌扬起单臂,轻轻地拍打着陈芒的肩膀:“你将会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其他人的奴仆了。”
    “敦煌大人,我不明白…”陈芒再一次低下头,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回应道。
    “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敦煌眯起异色的双眸,当中那如剑般凌烈的眼神仿佛拥有洞穿人心的能力,叫陈芒心里最深处的悸动变得无所遁形。
    “我…”
    “不必回答我。”敦煌化掌为拳,定点敲在陈芒的左胸口。“只要你这里清楚,那就足够了。”
    “人活一世,注定是不能长久的。”敦煌负起手,转身面向郁郁葱葱的树林,也就是那回忆中的氤氲边界。在那个界限,存在着陈芒属于“现在”的神识。“前半生不论怎么过都好,后半生,总归是要追求‘无愧于心’的啊,因为只有这样,你才够资格拍着胸脯说,‘自己来到过这个人间’。”
    这句跨越时空的深沉,终在陈芒的心间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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