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贞如坐针毡地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又偏偏不敢轻举妄动。在襄州这块地儿,自打入主刺史府后就俨然已有土皇帝之姿的黄元贞,还从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几乎任何时候,高高在上的那一个,永远都是手持先帝御赐“大权”的他。
    “不过既然是说到了黄大人的家产,朕的的确确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姜天开始正襟危坐,一支棱起便可挺拔如松的腰杆为之塑造出宛如猛虎初醒般的巍峨:“黄大人不过是小五品的襄州刺史而已,可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么多的钱,可以让大人的儿子能够在外面随随便便就是一掷千金呢?”
    “襄州是南溟边境,整体而言就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先帝在时,恰恰是看中了当是时正才华横溢的黄大人的能力,这才会派您到这里来管辖整个襄州,以谋求更完备,更良好的发展。”姜天屈指叩入桌面上的游龙雕塑的嘴巴里,从中取出两枚宛如赤红玉珠般的麻核桃置于掌心,随心把玩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朝廷对待襄州,那是有求必应,钱啊,材料啊,人力物力,那是黄大人要什么,咱就给什么啊。”
    “襄州就这么丁点大。”姜天甚至连一次正眼都没有赏给那个已然是在红毯之上汗如雨下的黄元贞,目光仅锁在于掌中得以转出浑圆的圆滑核桃,寒声冷笑道:“拢共三个郡,二十四个县。除了因为涵盖了刺史府所在的睢阳县而得以一荣俱荣的朝江郡之外,剩下的两个郡,黄大人可曾亲自去看过?”
    “回禀陛下...臣...臣去看过......”黄元贞如履薄冰般支支吾吾地说道,本意是想表达自己并不是在尸位素餐的解释,却是招来了姜天的一记瞪视。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姜天这电光火石间的神情变化,当即就让心间仍抱有一丝想着糊弄过去的幻想的黄元贞叩首于地。
    “黄元贞!”姜天攥握麻核桃的右手悍然收拢,先是两声清脆不已的咔嗒纷沓而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沙啦声,连带着自指缝间飘飘然而下的棕灰长絮,这么两颗一经上市便多以坚不可摧作为卖点的文玩核桃,顷刻间支离破碎。“朕再问你一遍,你真去看过吗?看过那余下的两郡,剩下的十六县么?!”
    黄元贞不敢发一言。
    “你知不知道,朕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是什么?!”姜天干脆直接伸出手,毫不避讳地指着那个年龄比自己大上一辈的老臣,朗声吼道:“滨水县,农户一日三餐不得温饱,那些本该是属于农户的田地,为何都是官家所有?!”
    “横山县,六户以上的居民,却只能挤在一间茅屋里居住。已是家徒四壁了,为何每半月还有官员特地上门征收赋税?!”
    “玉林县,民怨沸腾,喊打喊杀者,乍一听,就知有不下百人;自那洪武长街一路走来,朕这双还算看得清东西的眼睛,不单止看见了我南溟帝国基层国民那苦不堪言的生活,更是亲眼瞧见了黄大人手下的官吏是如何骑高头大马,执灰褐长鞭,以一种全然不合礼数,全然罔顾法治的方式,去镇压那些不过是为了自身权益而发声的平民百姓。这就是黄大人,襄州百姓的所谓衣食父母,为国所做出的贡献么?!”
    每一句出自姜天之口的话,都形如一柄重锤高悬于黄元贞的胸前,狠狠地砸进心窝后又借势飞扬至原本的高度,接连几次猛击黄元贞的灵魂,让本就不敢大口喘气的黄元贞一时间更是呼吸困难。
    “不瞒黄大人,襄州二十四个县,朕都穿着便服挨家挨户地走过了。”姜天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恨不得将脑袋直接埋进土里的黄元贞,语气故作哗然地调侃道:“黄大人可能猜得到,朕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官吏曾在路上对朕大放厥词,甚至于挑明了要仗势欺人么?”
    姜天的自问自答来得行云流水,甚至没给黄元贞留半点的反应时间,却依旧让后者心中瞬起滚滚惊雷:“不多不少,拢计一百零九人。而且无一例外,他们都是黄大人您的心腹手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朕不是不明白。”姜天侧步走下台阶,慢条斯理地来到黄元贞的身边,稍稍屈膝,然后说道:“官员要在当地培养亲信势力来巩固自己的管理,这一点,朕也明白。”
    “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忘本啊不是?”姜天若无其事般拍了拍黄元贞的肩膀,吓得这位老臣立刻四肢发软,就连跪坐也都维持不下去了,顷刻间就变成一滩宛如无骨的烂泥,瘫在地上,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瞄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
    “黄大人可还记得,在您出任襄州刺史之前,向先帝的最后一次进谏中说了什么,又承诺了什么嘛?”姜天略加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咄咄逼人,改以盎然笑意直面黄元贞那如见妖魔一般的惊恐眼神。
    “臣...定会为南溟...鞠躬尽瘁...定不辱使命...以报陛下之厚望......”黄元贞艰难地咽下了已在喉间徘徊了好些时日的唾沫,拖着几近于干枯的嗓音,细语呢喃道。
    那一阵意气风发时的豪言壮语,黄元贞至今记忆犹新,奈何在久经雨打风吹后,那一颗洁净的初心,已然不再纯粹。
    “还记得啊。”姜天眼带几分欣赏地收回了原本已是探入衣服内侧的右手,而后再一次俯下身,托住黄元贞那老茧遍布的右手。
    天子折腰,亲自扶起了这位功过均有的老臣。
    “陛下...”纵使站了起来,双脚仍是颤颤巍巍的老臣低着头,不敢与天子的眼神四目相对,纵使是恭谨的请求,也只敢对着沾灰的地面轻轻嗫嚅:“老臣...老臣知罪......”
    默默陪在黄元贞身边的姜天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在确保老臣站稳之后就盘起了双手,来时已是寒光毕露的双眸,此刻却是隐隐多出了几分唏嘘感慨。不过大体上不曾影响到姜天自出行时就已毅然决然的心境就是了。
    黄元贞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悸动的心情后,平稳道:“此罪辜负了先帝的期盼,又违背了臣当初的誓言,是不折不扣的欺君之罪,当诛。”
    “刺史府后院地窖,是臣这些年来私吞的银两,共有二十万两。藏银只是九牛一毛,其余的银子,都被臣拿去做其他包括养亲信在内的事情了。”黄元贞从袖间摸出一张半卷的白纸,以双手捧之,最后一次以臣子身份,将其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天子。
    “这是罪臣这些年来培养的亲信的名单,共二百三十七人,他们现在正好都在襄州境内。”黄元贞主动摘下了自己的官帽,将其缓缓放在地上。“这一切,都是罪臣一个人的主意,不论陛下之后怎么做,罪臣只希望,陛下能够看在小儿曾经陪着陛下四处游山玩水的份上,放他一命,罪臣不敢再奢望其他了。”
    姜天接过那张折纸,视线快速扫过那一个个由端庄正楷所书写的黑字,微微颔首后将其纳入袖间,柔然微笑道:“黄大人再怎么说,也是先帝时期的功臣。而且哪怕是老来利欲熏心,倒也确实是把襄州的朝江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一来,死罪可免,但活罪......”
    “朕会派人过来接手襄州的。”姜天一把拉住了极欲重新跪地好谢主隆恩的黄元贞,待其稳住身形后便起步往大门口走去:“至于黄大人您,已经可以着手准备告老还乡了。”
    驻足原地,遥望着那华贵龙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将人生的大半辈子都奉献给南溟帝国的老臣用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沾满“血汗”的右手拿住衣襟,把它慢慢提高至面前位置,颇为五味陈杂地耸了耸鼻子后,便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主动脱去了自己象征五品刺史的深蓝熊袍。
    黄元贞俯身,将先帝御赐的官袍一丝不苟地折好后,用官帽覆于熊纹上,偕之一同行至他本人坐了二十余年的主位,衣帽平放后,老臣退后两步,向其行九叩之礼,一下下的磕头,犹如被狠狠砸在地上的滚石,磕出的声响传遍主房的各个角落。
    姜天前脚才刚刚跨出主房的大门,一位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的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嗖的一下便是闪到了龙袍的面前,双手拱而作揖,低声却不减恭敬地吟了一句:“陛下,按照您的吩咐,那些事情已经全都处理妥当了。”
    “多少?”姜天依靠着庭院中的石墙,看似漫不经心地随便问了句。
    “二百一十二人,还有二十五人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已经连夜逃出了府邸。”侍卫以简短作为答复。
    “果然一个没差啊。”姜天仰望苍穹,自喃喃说道:“为了他那个可以说是很不肖的儿子,黄元贞真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了很多啊。”
    “陛下,就在刚才,京都那边传来了消息。”侍卫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谢先生要说什么?”姜天第一次侧脸看向了这位可能到死都见不到其真实面目的侍卫,语气之中隐约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谢老先生说:‘若要彻底整顿襄州时局,黄元贞不可不杀。’”侍卫将聆天阁谢弘师所说一五一十地为皇帝陛下交代着。
    “必须要杀他么?”姜天皱了皱眉头,视线下意识地飘回了身后寂静无声的刺史府。“谢老先生还有提到其他人么?”
    “没有,只是提到了黄元贞。”侍卫单手压刀,并以此示意姜天:“如果陛下不愿意亲自出手,属下愿意替陛下效劳,可以保证这件事干净利落,只会让外人觉得是贼寇入府作乱杀人。”
    将视线暂时停留在刺史府主房上的姜天,其瞳孔恍惚间剧烈收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以一句稍有云里雾里之感的轻言,婉拒了侍卫的毛遂自荐。
    “已经没有必要了。”
    崇兴元年。
    襄州刺史黄元贞死于自家府邸,为自缢而亡,终年六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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