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下至上地仰望着那两张刻意凑上前来嘘寒问暖的老皮老脸,光是看着那两对闪烁着无尽精光的矍铄眼睛,好不容易才站定的姜乐冥顿时腿脚“一阵发软”,向后连退三四步,原意是想借此与那两位本算得上是鼻息可闻的老人拉开适当的距离,可这边一退,那边就奋然迈进,如此谁都不让谁的此消彼长,让三人从楼道边上一直保持着近距离三足鼎立的姿态退到掌柜台前。
    “师兄!没受伤吧?”此刻正顶着偌大一颗比剥了壳的水煮鸡蛋还要光滑的脑袋的邓夙启俨然成为了客栈内一处颇为靓丽的风景线,并不是因为众人对于他的那颗光头特别感兴趣,而是在这晌午时分可谓是四面透光的客栈之中,老人家若是稍有不慎,把脑袋探进了阳光之中,那一瞬间的锃光瓦亮可是晃眼得很啊。
    相比之下,托着直达地表的长眉的孙鹰谲就要正常得多,虽然那些不符其名的浩然正气一刻不停地萦绕在老人身边,凭借着那常人之躯亦能感受到的气机波动让众人对之望而生却,但再怎么说那些不知出处,不知其名的气机,总归也只是在孙鹰谲的身边半米方圆固步自封而已,点儿也像邓夙启那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璀璨刺眼。
    “两位前辈...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啊...”姜乐冥被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原本坐在桌子后面数钱数到眼冒精光的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跑到了楼下出菜口的位置乖巧站立,突出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才一两天的功夫,这家襄阳城内可谓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客栈就已一连遭遇了不少的风浪,又是拆楼又是神仙打架的,弄得原来只想踏踏实实地过一过小日子的掌柜迫不得已,只能是着手于他从来都不喜欢去做的未雨绸缪,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厨房那头久封的后门也给悄悄咪咪地揭下了封条,就差选个良辰吉日直接破门而出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天银子倒是赚得不少,而且单说客栈内也没死人,加上还有一位出刀可于天际拽出刀芒的神仙歇榻于此,小三样一经叠加,当即就让一直只信封“闷声发大财”,还对什么“富贵险中求”嗤之以鼻的掌柜赶忙换了一副全新的嘴脸。
    “说你呢,死光头,别离咱师兄这么近,晃到咱家师兄的眼睛了!”先声夺人的孙鹰谲来了一出完美的借题发挥,趁势一个沉肩将正准备开口反驳的邓夙启往后给撞了个趔趄,由此独一人霸占了姜乐冥跟前的半壁江山。
    “你个长眉怪,师兄说的是两位,两位!哪里只说我了?!”去而复返的邓夙启双手抓住孙鹰谲的肩膀,将其猛然后拉。两个前一阵子才被诸葛家扫地出门的老前辈,此番的针锋相对却是跟孩童时期的打打闹闹没什么分别,都是额头碰额头,针尖对麦芒,唯独那些特有气机的翻腾则是一般小孩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老光头,你不服?”孙鹰谲长眉倒竖,犹如天花板上挂下的幕帘,原先仅止步于半米之内的浩浩正气瞬间呼啸而出,不花须臾便已连带吞并了包括掌柜台在内的四米空间。“不然打一架?”
    “你以为老子会怕你?”说干就干的邓夙启立马挽起粗袖,双手摁向虚空,恰似拍在了两根无形的玉柱上,双手分别以顺逆时针旋转一周,不单止先是强行拉扯开由孙鹰谲的先声夺人所造就的凛冽气机,更是将自身的磐石之志顺势打入其中。
    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对冲,令掌柜台周边的桌椅接连发出痛苦的嘶鸣哀嚎。如果不是姜乐冥及时出手制止,这些做工不甚精细,用料也偏于凡俗的木材保准会在下一秒钟灰飞烟灭。
    “行了行了,两位都是年纪很大的前辈了,不至于还得像小孩子意气用事吧?”看着这一对随时随地都能因为一些小事就打起来的欢喜冤家,倍感头大的姜乐冥这才明白为什么李丹青会那么着急着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的羔羊。
    “哼——”
    “切——”
    既然是师兄发话了,两位老人就算再怎么互看不顺眼,也只能是暂时偃旗息鼓。归根结底,两个已然成为尘世浮萍的老头子再怎么闹,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来这里寻求归宿的,并非为自己的残命谋求栖身之所,而是为自己与那名已然先一步远去的剑圣可谓是藕断丝连的关系与责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古旧江湖一路走到现在这座崭新昆仑的老人,依旧秉持着当初那片武林最为纯粹的赤子之心。
    “唉。”姜乐冥颇为苦恼地摇了摇头,向门边上心惊胆战的掌柜挥手示意,从他那儿要了一张长方餐桌,带着两位老人一起坐下。
    期间两位老人还因为决定谁坐在姜乐冥的身边而吵了一架,然后就被后者以冠冕堂皇的师兄威严给厉声喝了一顿,天下谁都不服,只怕这位剑圣亲传挂名弟子的老人当即噤若寒蝉,随后才乖乖地溜到一张长椅上坐着。
    “所以两位前辈此番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姜乐冥开门见山地说道,对于不久前那条长街上的仙人大战,那时正饱受死亡之气在体内肆虐折磨的他没有任何印象。
    老人不论在小事上如何锱铢必较,来到大是大非面前,江湖老前辈们便是一改此前看似格格不入的氛围,自知阐明大事容易滔滔不绝,最终偏离正轨航道的邓夙启自动自觉地盘起手,将表现的机会全盘奉给处事更为冷静的孙鹰谲。
    暂且不论两位老人在平时的表现怎么样,只要是在重要关头,他们便是最值得信赖的那股中坚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两位老人在诸葛家能够活得风生水起,让那位动动脚便让整座南溟帝国为之震撼的大将军始终心甘情愿地与他们共处同一屋檐之下,彼此互尊互敬。
    如果没有遇到姜乐冥,如果他们不曾对诸葛依依动手,两位老人必然能够在诸葛的家谱上流芳千古。
    只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可能已经随着既成定局的过去一起灰飞烟灭了,两位老人也再不能回到当初那被整个诸葛家奉若神明的时候了。不过是又一次的从高高在上坠入凡尘俗世,早已惯之的孙鹰谲与邓夙启自觉无怨无悔。
    “我们想跟随师兄。”既然姜乐冥想要单刀切入主题,察觉此点的孙鹰谲也没有多少拖沓,饮下那一杯由伙计颤颤巍巍递上来的清茶后,他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至少要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岁月里,保护好你。”
    “两位前辈何必呢?”姜乐冥歪了歪脖子,苦笑道:“两位都已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了,武道修为更是高深莫测,要真是这么用,不觉得浪费嘛?”
    “我们的修为之所以能稳步提升,全都得益于剑圣当初两式沧澜的指点迷津。”孙鹰谲缓缓说道:“哪怕是现在突破瓶颈,仰仗的,也同样是剑圣。”
    “所以光是报恩这一点,就已经远远算不得是浪费了。”孙鹰谲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姜乐冥的双眸,欲要将当中的坚定悉数传达给这位虽然年轻,辈分却极高的男孩。
    “这......”姜乐冥挠了挠其实并不泛痒的额头,细声嗫嚅着。
    他其实并不是有意想要为难两位一心只想为自己效力的前辈的,毕竟有高人在侧相伴,就等同于多了几分在这座崭新江湖上行走的底气,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时下的姜乐冥并非是一门心思地扑向了武道,他的肩上,除了又要照顾雪儿的责任之外,还有那最初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
    由断面山上悍然出关,为了杜绝潜在威胁不假,但同时其实也参杂着姜乐冥个人的私心——那场大火在心间烧出的阴霾,至今他也不曾放下。
    那是一切的起点,是悲痛欲绝的缘起之处,也是姜乐冥此生必要去亲自终结的仇恨锁链。那座拥有着整个泽西州上最高城头的京畿,他姜乐冥迟早有一天,要单枪匹马地杀回去;那独坐龙椅,紫金加身的皇帝,他姜乐冥迟早有一天,要仗剑走到他的跟前,以锋芒问之。
    当中的恩恩怨怨,牵涉的人自然要越少越好,在姜乐冥不过是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之中,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两次痛彻心扉的“失去”了,那样的滋味,他不想再去尝试第三次。
    所以姜乐冥才不敢答应两位一心只想为自己尽忠职守的老人,不敢与他们一起共行江湖路,因为比起李丹青那些人,这两位只认自己师兄身份的老人必然会在未来的某天执意要跟姜乐冥一起进入龙城,结伴去面对那京城内的无数甲士。
    “短则明天,长则后天,已然屯兵城外的诸葛铁骑就会对襄阳下手了。”一直缄默无声的邓夙启突然说道:“届时轩辕家与那宋子岚必然也会有所动作。三者齐聚一堂,多半会将这座作为战场的襄阳城直接变成万劫不复的火海。”
    “等会儿,邓前辈,您刚刚说什么?”在那不咸不淡的表述中,姜乐冥精确无误地抓住了两个名字,两个曾也出现在别人口中的名字。“哪两个家族要对襄阳下手?”
    “轩辕和诸葛,襄阳城正是他们的兵家必争之地。”邓夙启重复补充道:“诸葛家要拿襄阳当作威胁,迫使天子发兵;轩辕则要拿襄阳作为帝业基础,以谋求颠覆。”
    “他们不是要打断面山么?”姜乐冥皱眉道。
    “那无非就是两家故意放出去的障眼法罢了。”孙鹰谲平静道:“虽然断面山的地势占优,但那儿实在太偏了,且只有在两家任意一家决意要攻打南溟京畿的时候,断面山才能发挥出作用;所以,谁抢先占住了断面山,谁就等同于直接向南溟宣战。但现在两家还没哪个想要与南溟撕破脸皮,堂堂正正地来一场决定天命所归到底是谁的战争,所以暂时是不会抢占断面山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瞬间,姜乐冥立刻想到了王立均那危言耸听的丑陋嘴脸。与此同时,原本还是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梦中场景,终是逐渐浮现出仅一句话的记忆。
    ——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贝女儿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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