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誓立言不出鞘,既是画地为牢的一步,却又未尝不是一种机缘啊。”敦煌稍是松懈宛如铜浇铁铸般的五指,手背向天,五指牵起势可当空的利刃于凡间侧旋,转起一抹其貌不扬,却是让列君生为之胆战心惊的剑光粼粼。
    索性这抹稍纵即逝的雨霁掠虹仅在人间滞留片刻的光晕,便已顺应剑圣的吐纳化成缕缕长烟,悉数融入这位俨然近乎于风中残烛之人的体内。
    根生圣洁雪,转瞬渲染三千烦恼丝。
    越是勃然生气形如一江东水去而不返,敦煌的眸子便越是澄明清澈,全数释然的瞳孔中,唯一的湖心倒影是剑。
    那一剑,在敦煌别有洞天的眼中雄踞于九霄之上,剑柄入飘渺云端,凌冽倒挂往下,恰如一座湍急瀑布,笑傲于止水镜湖。
    渐渐的,那悬空长剑的身边浮现出一道质朴而略显娇小的身影,他蓑衣草帽,跌跌撞撞地从远端朦胧处跑来,一路踏水而行,激起无数涟漪。
    长途跋涉的艰辛令他几乎忘记了双脚的存在,直到右脚冷不提防地踹在同源的左脚而荡起踉跄后,那个草帽身影这才从狼狈的“狗吃屎”中逐渐回神。
    小孩子天生就有异色重眸,半蓝半红,早早地就为其尚未长开的容貌增添了摄人心魄的韵味。
    灰扑扑的小孩子昂首抬头,凝望着天边的悬剑,双色的眼瞳中充斥着不似他这个年龄段所应有的决心。
    化成虚影的敦煌就站在孩子的不远处,看着那孩子永远都是表里如一的毅然决然,怔怔出神。
    此时,正准备穷尽一切扑杀敦煌的列君生,脚下却是惊现异变,有一道玄圆破土而出,当即捆住了列君生欲要迈步的双脚。
    那玄圆中的劲力不见有多惊世骇俗,就像是顽皮的孩子扑到大人脚边,用双手牢牢抱住他们的大腿一样。可就算是这样,列君生照样完全不能从中挣脱,只得任由那抹玄圆将自己困守在原地。
    想都没有想过要坐以待毙的列君生十指如钩,沿左右扯出一条遮云蔽日的浩荡灰帛,前所未有的澎湃死亡之气自中哀嚎而出。凡灰芒所及,生灵俱化虚无。
    独臂单剑唯一人的敦煌很快就被死亡之气蚕食殆尽,但列君生深锁的眉宇,却是不曾有半点舒展之意。
    在镜湖的方圆百里,有和风吹袭而过,将草帽蓑衣的身影打碎成漫天柳絮飘零。而后骤有大风起,卷席残云向东而去,瞬间的沧海桑田,只有倒挂神剑依旧常青。
    镜湖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不久前还无比稚嫩的孩子,此刻也已正式步入了年少轻狂的行列,草帽蓑衣被他换成了价格不上不下的中品锦衣,肩上还学沙场大将般,特意配上了一斗随风而舞的披风。
    纵使是站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才刚堪堪踏过十八界限的大男孩却俨然有了鸟瞰众生的气魄。他的腰间正斜挎一柄做工不甚精细的粗糙短剑,乍一看,与那玄天斩落的神剑有着天壤之别,但若仔细品味其中奥妙,却能够从那柄粗糙短剑上,望出神剑气魄的雏形。
    这一年,李家嫡长子李若寒正式消失于人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整座江湖都为之动荡的名讳——敦煌。
    置身于万古长青的草原上,却已有笑傲并兼俯视群伦之意的“敦煌”抬起右手,绷得笔直的食指向前那么一划,腰间粗糙短剑瞬间气势如虹,横压数千里,聚而不散的气冲牛斗于天地之间回响,却又仿佛超脱于世界。
    正在走马观花的敦煌目睹着粗糙短剑以卵击石般撞上天际的一挂倒剑,又不出所料地寸寸碎裂,嘴角露出浅尝即止的微笑。
    后人为自己所加冕的所有称号,什么武道巅峰,什么千古第二,什么绝世剑仙的各类云云,不论是过去,现在抑或是以后,敦煌都敢拍着胸脯,义正言辞地笑言说,那都是自己应得的。
    毕竟在这偌大的江湖中,只有他一个,是靠着剑走偏锋到极致的悍不畏死,一步步走上的巅峰。
    敦煌年少时的砥砺前行,几乎每一场决斗都是像现在这样以粗糙短剑硬憾神剑的飞蛾扑火,每一场都游走在生死一线。
    他失败了很多次,奄奄一息的将死次数甚至多到四只手都不一定数得过来,可他从来都没有气馁过,更没有放弃过。
    刚出道还是岌岌无名的敦煌,就曾挎着一柄从别人不要的破铜烂铁中翻出来的锈剑,兴致勃勃地跑到那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宗师面前赐教,被后者用毫不留情地挥袖打落七百来次,却仍是坚持不懈,执意要与宗师决出个你死我活的胜负高低。
    到最后,那位素来被百姓视为在世菩萨的宗师,甚至也对这个不知好歹的晚辈生出欲要斩草除根的火气,正准备以最后一袖将其拍个粉身碎骨之际,那断到只剩下半个剑锋的锈铁却是在电光火石间点在了他的胸膛,钝刃没入半寸距离,恰好停滞于心脏之前,且仍有余力再起第二道夺命攻势。
    那是敦煌的第一次以弱胜强。
    往后日子里,虽然类似的经历几乎数不胜数,但令他最为记忆犹新的,始终都是由这柄钝铁锈剑所铸就的第一次胜利。
    因为这一次,他悟出了摘叶便可为锋的精髓。
    有自从银剑横空出世后就被当成遗孤的黑鞘宛如惊雷震落人间,不费吹灰之力地粉碎了几乎无孔不入的死亡之气,令敦煌的英姿飒爽重见天日。
    蔚蓝色的光晕在黑鞘上一闪即逝,从中浮现的,不乏有欲言又止的感伤。
    敦煌向它轻轻颔首,黑鞘便瞬间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其间层层套叠的屏障,摧枯拉朽般将列君生于双手中孕育的死亡之气全盘扼杀。
    黑鞘透体而过,在列君生的左肩上烙下两侧泾渭分明的沟壑,同时又挑断了君王体内运转自如的那根经脉,令其短时间内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神剑旁的光景仍在变换。
    就像是时代变迁,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终是不可避免地逐渐开始有许许多多的人工建筑拔地而起,既有需要城下人昂首都不一定能够望到头的塔楼,又有巍峨耸立的厚实城墙,当中又间以纵横交错的暗巷小道,人声无处不在鼎沸。
    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委托专人为自己伪造身份的敦煌此刻正大摇大摆地走在平铺着坦荡石砖的康庄大道,心里却是没由来地生出好一阵别扭之情。
    兴许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独来独往,时下置身于人山人海中,腰间有鞘,鞘中有剑的敦煌却是千百万个不自在。
    所以,在度过架河石桥后,敦煌一个闪身就兜进了行人素来连一眼都不愿意施舍的小巷之中,并在此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一生轨迹的银发。
    “与你相遇,我不悔。”神游故里的敦煌凝视着那个在巷中的银发倩影,神情无限温柔地说道。
    这位剑圣的一生中拥有数不清的绝技,凡是越沉压心底的,就越惊天动地。而他一直都还来不及对白樱雪说的是,在他心间,曾有两剑是专门为她而创下的。
    一剑相逢,一剑不悔。
    而不曾说出口的这两剑,现如今却成为了他传世的最后绝唱。
    凝剑起势,有无数情丝缠绵而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天降柔然源于银河,又被敦煌赋予了实实在在的生命,它们偕同着在银剑上辗转反侧,乍一看像是失而不得所带来的遗憾,可一旦深究,却能从中看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羞赧喜悦。
    相逢剑,忆相逢,塑相逢。
    这正是敦煌在那一天遇见白樱雪的真实写照。
    缠绵的情丝编成蚕衣,逐渐反客为主,盖住了原属于银剑的峥嵘毕露。
    敦煌不再抓握念杀理的剑柄,纤长五指启张,小心翼翼地轻抚过剑柄,生怕动作一大,就会惊扰到情丝的凝聚,一如在触碰花瓣时所必要的温柔似水。
    这边的云淡风轻,到了列君生眼中,却是盛况空前的剑气凌空,一气之势犹胜先前的一切总和,胜却人间无数。
    抚着剑柄,敦煌的雪白发梢却是逆天而行,由根部泛出呈返老还童之兆的墨黑,但他本人却是对此不屑一顾,全然忘我中,他只觉手中所拂的剑柄已然瞬化肤若凝脂的柔软,就像是女子的纤纤玉指。
    相逢一剑纯以人情道破天机,终是呈现出媲美天象之姿,甚至犹有过之。
    在已然超脱于剑气存在的无数情丝缠绵中,敦煌长叹一口气,鬓角才浮现出的墨晕神韵顷刻魂飞魄散。
    相逢,倾尽所有;不悔,以命为限。
    就在敦煌即将递出那前无古人,多半也将会是后无来者的一剑之前,有比她更为娇小,却更值得敦煌去爱怜的倩影姗姗来迟。
    “雪儿...”在感受到她的气息时,已然是万事休矣的敦煌只能是回头冲那有姜乐冥陪伴在侧的雪儿勉强挤出一丝歉意微笑:“抱歉呐...不能陪着你了......”
    雪儿的樱桃小嘴抿得死死的,看着那即将魂飞魄散的敦煌,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敦煌想要抬起单臂,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颓然的左手都是再无法一次次复现奇迹,自入江湖以来的好运,怕是要就此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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