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间,凝剑入鞘之前,敦煌向来都是自己一人平步青云的,哪怕是入鞘以后的江湖,除了那一次叫人猝不及防的金莲绽放之外,他甚少有吃过大亏。
    入鞘凝眸起紫光后,敦煌的剑圣境界随之大降。尽管在其重出江湖的日子中不乏有类似于断臂明悟这等奇妙机缘接踵而至,但不论明悟怎样深刻,他始终无法重回那个一剑能平天下的巅峰。
    封鞘不仅绝了念杀理的猛厉长达十余年,更是在敦煌体内设下了一个只能以殊死一搏作为代价,才能重新光芒万丈的血誓瓶颈。
    剑与鞘的临渊对峙,乍一看彼此锋芒不相伯仲,可真正等到两者相继衔起破空凌冽对撞之时,那几乎无可抗力的蔚蓝流星总会蓦然成形。
    敦煌始终不知好歹的所作所为让列君生彻底动了真怒,在其出神入化的控制下,冥界至锋的斡旋贯出一尾长虹彻亮夜幕,照着敦煌的左心胸脯呼啸而去。
    凌冽才被后者堪堪挡下,得理不饶人的列君生顿时踏罡而行,眨眼莅临敦煌跟前,灰白色的眼瞳中,纯粹到只剩下澎拜杀意仍在其中肆意流转。
    就在列君生贴身近战之后,由其所掌控的冥界剑身更是变化诡谲,要么顿时化软骨轻柔,顺着其手腕的侧转而甩出崩枪玄弧的回马式,浮空游鱼即得水,于虚空畅行无阻,奋而转起一道倾斜的灰白镜面立于九天之下,镜中圆玄分为两层,一马当先的,是可削铁如泥的显赫威能;紧随其后的,则是叫人感觉到一如置身泥泞沼泽般的插翅难逃。
    浩然剑气自玄圆中激昂起大势,又裹以盛气凌人的无解牵引。既是双管齐下的来势汹汹,已是身陷被自己砸出的囹圄之中的敦煌不敢过分托大,同样是引剑而动,于瞬息勾掠起以点破面的势不可挡,与那围绕在列君生身旁的灰芒在碰撞的瞬间,顷刻拉开针尖对麦芒的刀光剑影。
    列君生不论是借夺舍林枫躯壳而投影于世,抑或是其不久前的真身降世,他都一直都贯彻着以力压人的简单质朴,且尤其倾心于江湖传言中那你来我往的高手切磋。由是者,他不光甚少表露出乘胜追击的习惯,更是没有从来都没有使用过任何阴阳并施的高超手段,一直都在致力效仿着那你一招,我一式的见招拆招。
    既然一早已经无敌于天下,那么就得给自己找些挑战,才能借此让这场结局已然板上钉钉的战役赢得更有成就感啊。
    所以,哪怕列君生被敦煌惹动了肝火,他亦是没有用雷霆万钧之势去痛下杀手。一剑挑飞那不自量力的身影后,他还故意在半空停留了两息,大大方方地将宝贵的调整时间赐给了独臂的敦煌。
    时下圆玄一如白云般的层层套叠亦是贯彻着同样的道理,列君生虽然说是心中杀意横生,但他始终都没有一击碾死敦煌的想法,由冥界至锋一蹴而就的,那足以倒映整片夜空的镜面剑光,若是旁人有心,敢于去深究其中底蕴内涵,便会惊叹于其威势妙至毫颠的把控。
    双层光晕的秋波流转,不多不少,刚好徘徊在敦煌剑不出鞘的修为顶点,既没有无懈可击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却又逼得后者不得不抽动全力加以应对。
    两者交织,不仅圆了列君生企图游戏人生的想法,又能换得此消彼长的优势,当下便已有一箭双雕作为保底,若是运气好,三雕齐落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这一回,列君生是好巧不巧地迎来了幸运女神的眷顾。
    敦煌当机立断的一剑轰在那完美无缺的玄圆之上,虽然是及时破开了那桎梏缠身的窘境,但也付出了一则让其心痛不已的代价。
    其翩然飞身的躲避尽管不算狼狈,但此时此刻,他那孑然一身的手无寸铁却是无比显眼。
    黑鞘白首此刻正被列君生握于掌心,纵使剑身正不断向外散发出刮骨锐利,却是分毫无法动摇冥界君王对它的掌控。
    兵器脱手,一向都是江湖中人,尤其是剑客一行中的大忌。失剑如失魂,失魂即失命,可不是开玩笑的。
    哪怕是江湖剑道中享誉盛名的脱手剑,其御剑者最起码也要以念为驭,驱动剑阵为己所用才可成事。但像现如今念杀理这般被人连同神念一并毁去,彻彻底底落入他人掌控的窘迫,基本就等同于宣告了败局。
    这还是敦煌自打仗剑走天涯以来,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丢了剑刃的敦煌面沉似水,单臂悬垂身侧,一双异色双瞳冷冽地凝睇着左手凝剑右手持鞘的列君生,眼神中不见有任何波动。
    “不错的剑。”列君生转过头,瞥了眼正硝烟四起的荒漠中心,在那滚滚黑烟之中,时有愈发澄明的光焰炸出弥天大火,连带着一连串聒耳的痛呼与惨叫。“不过与那把剑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的。”
    列君生将黑鞘顺手一抛,念杀理之剑当即化作一尾彗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敦煌的眼角掠过。
    后者乘借列君生因由目中无人而释出的好意,负手五指启张,以岿然如岳的清明驱散了萦绕在黑鞘身上的死亡之气,令其中被压迫的气韵重新爬至巅峰,于残存雨林中回旋起一阵落叶纷纷后,再度为敦煌所掌控。
    “雷在临战前,对于你的剑可是无比在意的。”列君生索性直接在敦煌面前席地而坐,一边摇了摇头,一边笑容玩味地向那位剑圣讥讽道:“他甚至认为你要比白玄齐更加危险,特意让我派了一百多号一字辈,说什么一定要逼你出鞘,才能保证大局万无一失。”
    “当初我还勉强算得上是将信将疑,而现在,我反倒觉得是雷多虑了。”列君生冷笑道:“白玄齐毕竟是连我都愿意放下身段去招安的大能,而并不像你这个只因为与我女儿有关系,才会被我屡次示好的剑圣。”
    “是这样么?”接过剑的敦煌瞧了瞧黑鞘上那已被列君生捏得“不成人形”的白首,面色淡然如初,惟深眸之中渐有不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的猩光一如风卷残云般蚕食起正中蔚蓝的理智。
    “血誓一旦被破,就算是假借走火入魔的邪门歪道,你最多也只能活个半天。”列君生洒然拄剑起身,眺望着彼岸气焰趋于鼎盛的敦煌,寒声说道:“才半天,连第二日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见,能成什么事?”
    “至少...”敦煌表情尤为平静地将拇指挪至柄上仅有一边凸出的剑格,微笑道:“够我杀你三遍。”
    列君生的眼神顿时一凛,不过是须臾一瞬间,夜幕下,生有一袭灰影贯穿行天东西两岸,更一路沿破至汪洋尽头,险些令这片完整大陆连带着眺望无垠的沧海一起对半而开。
    卧龙村前,因有陈芒与苍风联袂起势作抵挡,这才勉强抑制了那势如破竹的灰光在这方世外桃源中造次。
    可就算是有两人联手抵御死亡之气的侵蚀,这阵史无前例的澎湃,却照样迫使二人口溢鲜血,有黑雀血脉作为洗涤的苍风还好,其受伤的程度远没有达到肉眼清晰可见的骇人程度;但其身旁那个无依无靠的男子,就远没有他这般幸运了。
    粗袍之上,有一道血线自左肩一路崩至右腰,虽仅仅只是浅淡入体,却在陈芒的身上换得血如泉涌的惨烈,一身黄袍更是在顷刻间为绯红所浸染。
    “噗——”陈芒再度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双脚再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随着一阵充当起最后一根稻草的瘫软乍现,他当即跪于地面,全身上下唯一残存的气力被他用来勉强支撑起腰肢的挺拔如初。
    “你还好吧?”苍风飞身越过脚前的沟壑,来到陈芒的身边,充血双眸中满是担忧之情。
    “这就是....郑大人一直所说的灾祸啊...”已是七窍流血的陈芒压根没有分神去回答来自于苍风的关切,气息正十分紊乱的他,正眺望着天堑来时的方向。
    “喂!”有一声惊慌失措的高呼从陈芒的背后响起,不多时,一位面容虽然仍显稚嫩,但双手却已经是老茧满布的男孩子出现在跪地黄袍的身侧,望见后者伤势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顿时剧烈收缩。“陈芒,你...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喂!”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陈芒白了姜乐冥一眼,勉强扯动嘴角,冲他笑了笑。
    “是啊,你也就只有一时半会儿的命了。”有紫衣从村落中缓步而来,他的身边跟了三个人,分别是银发的雪儿,拄拐而行的刘村长,还有一个不论如何都要拽住自己一只胳膊才肯安下心来的小小花仙。
    “江鸣羽,你胡说些什么呢?!”正着急的姜乐冥完全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他那脱口而出的直呼其名反倒还让仅是阐述事实的紫衣略略有些惊讶。
    “小伙子,别动那么大火,收一收收一收。”刘村长将拐杖杵在脚边,一边抚须一边挥了挥手,随着清凉和风拂过姜乐冥的脸,这才让后者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垂望自己的双手,此时此刻,黯黑色的烈焰正熊熊燃烧,与此同时,一旁的苍风更是情不自禁地五体投地。
    姜乐冥的胸前衣襟毫无征兆地隆起一团宛如苹果大小的球体,正摩挲着向外探出娇小的脑袋,那是一颗点缀着黝黑纤绒的鸟头,锐不可当的喙嘴正熠熠生辉。
    一直都在姜乐冥心海中沉睡的黑雀终是在这一天悠然醒转,在众人的注视下,它满心欢喜地从姜乐冥的怀中飞出,摇晃着稍微有些臃肿的身形,颤颤巍巍地落到其主人的肩膀上,而后又蹦蹦跳跳地爬到姜乐冥的脑袋上,在那儿形如隐身般乖乖坐好。
    “村长,”由于时下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处理陈芒的伤势,于是乎,黑雀的冒头降世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无关痛痒的插曲。“您能帮他疗伤吗?”
    “这我可真是无能为力啊。”刘村长摇了摇头:“那阵外来之气直接侵蚀了他的身体,那才是病源关键所在,只是,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气啊。”
    姜乐冥转而望向了紫衣,得到的答复与刘村长如出一辙。
    “难道我们就...就这样看着他死么?”姜乐冥手足无措地喊道,幅度极大的动作险些抖下了那只才刚刚在其脑袋上筑窝的黑雀。
    后者挺着圆滚滚的身体,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下身形,便是连忙如小鸡啄米般用鸟喙戳了戳姜乐冥的头,旨在交心的幽怨话语喃喃而起:“我的好主人呐,你就不能往你那黄袍师傅的身边看一看吗?”
    “什么?”犹如风铃般悦耳的清越响彻姜乐冥的脑海,将其焦急万分的心绪不费吹灰之力地安抚下来,下意识地应声回望,却见那道银发倩影不知何时已然递出了自己纤细而坚定的双手,抵在陈芒的背后,正海纳百川般吸收着那些深入骨髓的异样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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