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体鳞伤,四肢骨折,肋骨近乎全断,如此伤势摆在常人身上,若无夸大,便或是足够冲击痛疼的至高境界;而钟世擎堂堂一名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又以国为誓,想必当中说辞不该有任何偏颇的嫌疑。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敦煌眉眼中的淡然说不出其究竟有没有把钟世擎的话听到耳朵里去,他只是默默将双眸从至高的身上挪到了沉头不发一言,只因愧疚而啜泣的杜夜雪身上。
    “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感受到风轻云淡的注视,杜夜雪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清脆之余,一个通红的掌印更是迅速成形。“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敦煌的精神力修为于此早已成冠绝一方的存在,因此,他很容易便看出了杜夜雪精神状态的过分浮动,无与伦比的自责终汇江河,侵占了杜夜雪脑海中的所有。“但以他现在的状态,我们又能问出什么东西?”
    “这...”对于杜夜雪现如今的情绪波动,钟世擎也犯难。他之所以会抱着跟敦煌交恶的风险前来营救,就是因为他相信杜夜雪,相信这个十几年来都不忘初心的清官,可就算是钟世擎知无不言,若杜夜雪不亲口道出当年,这一切也仅是徒劳罢了。
    “碧尔,你想听他解释么?”敦煌故意压低声音,将碧尔从深思中唤了回来。后者刚一抬头,只见敦煌用手刀象征性地在喉前一抹,进而开口道:“如果不想的话,那就依计划行事吧。”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死有余辜......”由混乱思绪所构成的道道霹雳不留余力地轰在杜夜雪的心海,各式各样的光景于其眼帘前一闪即逝,当中有所重复,但出现次数最多的,却是女声在一片漆黑中的撕心裂肺。
    看着杜夜雪那因愧疚而扭曲的面部表情,碧尔却是攥紧了双手,曈眸竖立,凝出锋芒毕露的菱形;见碧尔有此反应,敦煌也不甘示弱,故意抬高的左手于空中作出虚握,道道掠影流转于虎口处,仅需他攥握左拳,一柄银剑必将瞬息而至。
    “杜夜雪!”左高位那近在咫尺的锋芒已然逼身,可钟世擎却压根没有任何阻拦的法子,只能转头向那呆滞的瑾峡宰相大喝一声,希冀着能借此唤醒他沉沦于过去的心神。
    “我的错...”不尽人意的结果。
    看着那一心求死的杜夜雪,那泪流满面的沧桑脸庞,碧尔隐有杀意浮现的竖眸中却是缓缓腾出一缕仅属于本我的同情之色,松开双拳,她幽叹一声,轻轻地靠向敦煌耳畔。
    “我明白了。”得到了嗫嚅的答复,敦煌微微颔首,虎口倏然的光箭顷刻破碎,于空中重组为柔顺的白光布匹盖落掌心。
    敦煌一脚踩上桌角,以令人目眩的急速掠到杜夜雪身旁,高扬的左手不偏不倚,直接印上了他的额头,将掺杂了敦煌精神力的光晕轻而易举地打入后者脑海。
    当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完成之时,敦煌向后撤出一小步,唯一留有长指甲的大拇指凝气划开食指指尖,从中弹出四滴粉红色的晶莹落上红毯,汇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正方形。
    敦煌未有任何停顿,就像是扬开撰着草书的毛笔,他将带血的左手指尖探入虚空,潇潇洒洒地写出一行不知所以的古文字。
    待完成之际,其指尖的伤口便是瞬间缝合,仿若从来都没有受过伤的左手回探,在受了其主人的一次深呼后再度震出,将那浮空的古文径直拍落正方形的中点。
    刹那间流光溢彩,纷然的光晕以彩虹七色充斥在整个皇宫之中,彼此缠绵的光纹一如微风吹起落叶,将完全失神的杜夜雪易如反掌般送入半空,令其闭眸悬浮于众人眼前。
    “陛下!”当震撼的流光不作任何掩饰地形显于天地之间时,过分澎湃的灵气便是席卷整个皇宫所在,纵使有免打扰的圣上口谕在先,可这颠覆了所有守城士兵认知的一幕,却还是让那些焦急的呼唤响彻云霄。
    “朕没事,你们无需过来!”沉稳而浑厚的男音自粼粼浮光中悠然作声起,劝住了那些险要不顾生死地迈入炫目光芒的侍卫。
    “也结束了。”待到敦煌稳住身形,其本红润的面貌已然蒙上病态的苍白,落地踉跄两下,稍显有气无力地举起左手,在无数光纹的纠缠下震响一记清脆。
    恍惚间,一记波动自殿堂中心轰然而起,本是七彩的氤氲瞬间以四方的形状迅速退散,随着那些叫人睁不开眼的光晕尽数消散,一个足有一半大殿高的立体正方形早已悄然巍立。
    一道自外随心飘荡的深绿如受牵引,缓缓融进了那本是透明无色的六面体中,将一片森林中的小部分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吼!”猛虎的咆哮震彻这片置于山谷中的森林,吓出惊鹊百余,争相恐后地投身碧蓝,顺带眼露同情,搜索着那不幸被山中霸王选上的猎物。
    一瞬间,一身橘黄间着深黑的山虎奋然一跃,流线型的躯壳配上显尽靓丽光泽的皮毛,让它自出现的那一刻便成为了全场焦点。
    随着猛虎于林中的疾驰,本以为是定格一处的森林却更是随之迅速变幻,待其转过最后一棵参天大树,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已然映入眼帘。
    他穿着破布麻衣,于藤枝纵横交错的森林中吃力地奔跑着,豆大的汗珠混杂恐惧,坠了整整一路。他的左脚有些一瘸一拐,凝神一望,可见其小腿处有一枝断桠刺入其中,深红的鲜血正不断流淌。
    他不时地回头,确认着身后那索命的追兵是否已被甩开,可在地形复杂的森林中疾驰,若不仔细前望,很容易便会迎头冲入死地。
    所以,他闷头撞上了一块巨石,而那块足有四人高的巨石显然不通人性,并不会因为人的生死攸关而随意让步。
    他被封死在这了。
    晕头转向的他刚一爬起身,低沉的呼吸却已近在咫尺。他深咽一口口水,缓之又缓地侧过脸,果不其然地望见了那额间撰有王字的猛兽。
    “吼!”猛虎以前足踏上他脆弱的胸膛,足有人头大小的血口启开,当中泛黄的利齿正坠着饥肠辘辘的晶莹。
    不知是胸间的疼痛,还是将死时世界给予他的最后仁慈,他感觉周遭的时间变慢了很多很多,本该是迅速咬上脖颈的利齿,在此刻却如轻羽慢慢飘落。
    “完了完了...”可即使如此,来自死神的邀约却是没有半点停顿,这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万般恐惧地合上双眼,股间更是不争气地湿润起来。
    “咚!”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际,一记悠扬的鼓声却是毫无征兆地响彻整片森林,转瞬之间,碧绿色的流光不点锋锐,只以纯粹的冲击悍上猛虎的庞然身躯,将之轻而易举地掀翻,飞上一棵大树倒挂。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要来这里打扰我。”尽管意识已显模糊,可他依旧能听出这阵略显幽怨的清越属于一位女生。
    用尽吃奶的力气,他睁开了紧紧贴合的双眼,也因此瞥见了那道一如宝石般璀璨的身影。点缀着碧绿鳞片的蛇尾荡开细草,撑着那婀娜多姿的身形来到此处。
    飘扬的绿发与精致到仅有画上才有可能出现的面庞,这完美无瑕的搭配瞬间便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
    此时的她正用单手托着下巴,一对如绿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眼眸正散着责备之意,凝视着那只发出同家猫一般呜咽的猛虎,嘴巴轻轻嘟起。
    “算啦,看你长这么大只也不容易,我就让你走吧。”她叹息一声,灵动的蛇尾从后方勾来一只已死的野鸡,将它抛给了肚子正咕咕叫的小老虎。“这个人我要啦,你就吃鸡肉吧。”
    “啊呜...”老虎似乎是听懂了女生的话,如漆如墨的眼睛不甘地瞥了一眼那躺卧于草坪之上的男子,散出一声可怜兮兮的闷哼后,叼起野鸡转身就走,也不多做停留。
    “唉,你也是的,这么不学好,自己一个人就敢进森林呀,要不是遇见我,你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丢喔。”女生转身一晃,修长的蛇尾当即蒙出氤氲,化作一身连衣青裙。弓着腰,她点了点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的男生鼻子,轻笑道。
    “啊...谢...谢谢你救了我...”片刻的呆滞后,男生勉强道出了感谢的话语,却在语毕的那一刻仰天喷出鲜血,胸间的剧痛更是让他痉挛起来。
    “你受了挺严重的伤啊,算啦,帮人帮到底,我就抽点宝贵的时间来帮你疗个伤吧。”女生面点轻松,双手闪现出两道雾蒙蒙的光晕,在男子感激的注视下,贴上了他那塌陷的胸膛......
    至此,立方体中的光景停滞。
    “原来是这样......”亲眼目睹碧尔与杜夜雪相逢的敦煌发出一声语重心长的感慨,似乎是知晓了往后的情节发展。
    “怎么了?”碧尔的声音就像是刚从寒窟中走出来一样冰冷。“接着往下看啊。”
    “你确定么?”敦煌眸中闪现深意,轻轻地瞥了碧尔一眼,“我的意思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用得着心理准备么?”碧尔盘起双手,仰头望了悬浮空中的杜夜雪一眼,冷哼道。
    “但当中有些东西,是你我都判断出错了的喔。”敦煌提醒道。
    “判断出错?”刚一皱起眉头的碧尔便迎来了立方体中的跃动,墨绿色从中渐渐褪出,改以鲜艳的火红色取而代之。
    疗伤的过程一笔草草带过,墨绿的森林中迎来了四个日夜交替,到了那时候,误入森林被虎追的杜夜雪已然完全恢复了。
    他本想和那位从未跟自己提过名字的女蛇妖道谢,却在第四日清晨起来的时候被直接下达了驱逐令,但他也不恼,只是向其深鞠一躬,便照着她的意思,退出了森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乡。
    浮光掠影飘然过,转眼已是夏末。
    这一晚,杜夜雪却是没由来地心生急躁,坐立不安的感觉让他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眠,只好站起身,推开楼边小窗,呼吸着静谧麦田中的新鲜空气。
    可一直以来无比祥和的麦田在今晚,却是在瞬间火光冲天,他看见了一道巨锋从天而降,将一所民房利落地切成两半,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尖叫更是折磨着他的耳朵。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来到门前,想要外出一探究竟,可前脚刚动,大门就被一股完全无可抗的大力轰然踹开。
    当即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锦衣的男子,瑾峡二字就写在左胸位置,而伴他左右的,敦煌与碧尔更是熟悉:正是之前那横死于敦煌剑下的海盗船长,斩去碧尔前半生修为的罪魁祸首。
    “那只蛇妖,在哪?”借着火光,那身穿锦服的男子露出了右半张深邃的脸庞,那儿有一大块深黑色的胎记,一路延绵至下巴。
    “什么蛇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夜雪匆匆忙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不显胆怯,肯定地说道。
    “不不不,你知道的。”那无名的男子拍响手掌,身旁的几位壮汉便是从外头架来了几位虽然无辜,但与杜夜雪乃是至交的好友,当中还有仅为年逾花甲的老人,正是杜夜雪的父母。“你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这些人就不用死;但如果是我每多问你一次的话,那我杀一个人。从现在开始记起。”
    “那只蛇妖,在哪?”
    “我不知道!”
    “啊!”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那只蛇妖,在哪?”
    “我不知道......”
    “洒——”鲜血飞溅至墙壁。
    “那只蛇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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