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了他好多年的包裹里放着一件白色长衫,旧时候的绫罗时日渐长都会微微泛黄,皎皎明光下便带了三分月色。
    还是他做戏子的时候请了有名的老裁缝裁出来的长衫,用的是兄长阮宽带回来的绫罗,和勒死父亲兄姐的白绫同一匹。
    过去了好多年,父亲信里的未尽之言他方看到。
    “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来找我们吧。”
    同年的冬日,鹅毛一样的大雪活了无数人,死了无数人。
    阮离白抱膝坐在梨树下,穿着他的白色绫罗长衫,喃喃笑道:“恰如春风来,千树梨花开。”
    红衣潋滟站在他身前的时候,阮离白还当他是见到了哪个时空来的体面干净的公子,与那满眼凶光,死不足惜的人大相径庭。
    那公子回身之际看见了被雪盖住半身人,半晌无言,阮离白便笑道:“你是要带我下地狱吗?”
    莫怪他有如此觉悟,他委实算不上好人,手上沾了十人的性命,且是那样凄惨的死相。
    这样的人在佛道两家眼中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过分,有自知之明也是一项好本事。
    朱明镜不做声,宽大的袖底伸出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与朱红的袖口相得益彰,抚落肩上轻雪,老神在在道:“姑且算是地狱,有人还在等你。”
    果然是亲人,也许能见到父亲、宽哥和姐姐,希望阿丑不在吧,否则问起来他怎么也死了,不好回答。
    冥河畔摆渡的妖精差点喜极而泣,“哎呦,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阮离白还道,地狱门口还有夹道欢迎的迎宾人,也够时髦的。
    小妖怪解释道:“这三人死了十年了,一直不肯离开,说在等你,虽说咱们冥府不差百十年不肯离去的痴心人,但这几年年景不大好,摆渡人不好混,再则他们只为着你一人耽搁了轮回,也不值当嘛!”
    阮离白看着眼含热泪的父亲和兄姐,只笑笑,却见三人泪流不止。
    “阿离你受苦了,受苦了……”
    大哥阮宽还是有些自制力,止住泪道:“总想着咱们一家人能团圆,又怕真的团圆了,你这样努力怎么还是……”死了。
    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家人谄媚是耻辱,即便是猜也知道阮离白是如何努力在夹缝里生存活着的,那样努力都活不下去的人,实在是不公。
    姐姐感性不已,死时疯疯癫癫,这些年渐渐清明过来,亲人在人间遭罪,虽为团圆欣慰,又有片刻分离的悲伤,谁知道下辈子是何光景。
    小妖精开始催促,“行了,你们见也见了,哭也哭了,该上路了吧!”
    阮老爷拖着自家儿女道:“行行好,差爷,我们一家人可否一起,来生还愿意做家人。”
    “这……”小妖看冥主大人,见他淡漠如初才道:“行行行。”
    阮离白:“阿爹和哥哥姐姐们先走一步,我很快会追上你们。”
    小妖精知道阮离白说的不是真话,这人要离开冥府起码还得再有个二十年,但冥主大人没有拆穿谎言,那就是要这几个赖着不走的人赶紧去下辈子了。
    人的心思瞬息万变,这时候释然了,下一秒就不一定了。
    骗人的事做了就做了,被骗的人过了冥河,哪还记得往事,冥河摆渡人见的多了,这种小事一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
    “他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快些启程吧!”
    阮老爷犹犹豫豫问道:“真的会追回来吗?”
    “爹,你放心吧,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就是要答谢一番冥主大人,前后脚的事儿。再说了,你们这会儿不走,等我好了,万一走不成了那就不太好了。”
    小妖精在旁附和:“就是就是。”
    阮老爷这才携一双儿女登上冥舟。
    眼见着冥河上再看不见之后,阮离白才道:“我该判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朱明镜道:“冥府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这些,那杀人要是不用罚,我刚才就应跟我爹他们走?”
    朱明镜不说话,南乐一早听说陆渊源今日领回来个变态,放下人间的美酒歌舞不远万里赶回来,恰巧围观了方才那一幕。
    “不错啊!撒谎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是说阮离白跟他爹说的,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
    倘若杀人、逼迫人食自己的肉不算坏事的话,阮离白确实算不上穷凶极恶。
    人间混迹二十载,阮家三人不知阮离白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只知道活着艰难,但阿离多活了十年又没能寿终正寝,那定然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总不会英年早逝。
    “但你走不了。”南乐说。
    冥府不是管因果的地方,但阮离白太特殊,这厢有仇有怨的,有恩有义的都还在,他断不能一走了之。
    何况他虽是死在大雪中,但也是自找的。
    自杀的阮家三位本该在阮家的宅子里困顿几十载,直到业满才会被发现,阮家老宅被烧,他们无处寄身,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
    朱明镜发现的话,断不可能徇私,也是他们幸运,碰上了一惯不走寻常路的南乐,替他们开一条坦途,老琵琶说,曾有瓢水之恩,算起来也是因果前定。
    冥河水能过,朱明镜总不会拦着。
    阮离白亲手杀掉的人还在冥府,因他而死之人也要到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了。
    “那阿丑呢?她去哪了?”
    他不是个好师父,教的不是礼义廉耻,最后也没能护着她一命,短暂的师徒情分,现下还是想问一问。
    “她还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死相凄惨是凄惨了些,但没遭罪,也没什么怨恨的,刚到冥府就离开了。”
    阮离白松了口气,暗道:那就好,那就好。
    朱明镜看了看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仇人齐聚一堂,愤恨怒目者有,悲痛感怀者有,甚至还有那觉得自己没能活得更长的。
    都是熟面孔,阮离白还记得他们的鲜血溅在脸上手上时的温热。
    倒是那时候骂阮离白变态的大汉无谓劝道:“活着也没什么好的,世道逼得咱们吃人才能活,死了起码不用饿肚子。”
    这话有趣,既然不愿意靠着吃人过日子,生前还是不惜吃人也要活着呢。
    南乐赞赏道:“好觉悟!”可惜活着没这样的觉悟。
    阮离白冷眼旁观,闻言反道:“再来一次你们你们知道下场,还是不会放过阿丑,还是要吃对么。”
    那大汉点点头,正是如此。
    此一时彼一时,他被剁了手,吃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骸骨也不觉得有多愤恨。
    ——不是自己吃也便宜了野狗乌鸦,既然如此,不如便宜了自己。
    “小子,做人都得向前看,与其怨恨我们不配为人,你不如怨世道叫我等沦为牲畜。”
    阮离白恨死了他的说法,偏生已经杀过一次,不能再杀第二次,咬碎了银牙才遏制住挥拳的冲动。
    他在劝他向前看,可阮离白只会原地踏步。
    偏生还有那火上浇油的宽容大度道:“死的也不是你,我们还给你留了碗汤呢!”
    “就是,装什么,你又不是没吃过。”
    “说起来你还是杀了我们的人!”
    “算了算了,死都死了,做鬼了就大度点,宽容点,饶恕他吧。”
    ……
    阮离白看向最后说话那人,大概是死得太匆忙,没有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又或者已经饿到生啃了同伴的身躯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觉得要不是他疯了那就是人间冥府所有的,都疯了。
    天上地下,那么多伟岸高大的人,阮离白在人间疯了一次,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又被这三言两语的给气疯了。
    放过仇恨的人也放过了自己,吃人的人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死掉的阿丑也有了来生,所以冥府人间都认同这样的宽容宽恕吗?
    “所以你们认同他们的说法吗?”阮离白依然迷惑但更坚定,反问看他戏的人。
    围观众人听到这儿的时候都有些唏嘘,正常来说,遭逢大难之人心志坚定不错,但也容易走上灭世这样极端的路子。
    亏得冥主大人敢重用,引火烧身。
    朝朝率先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厉害。”也不知道他是再说谁。
    光是凭着生前的经历已经足够解释阮离白今日的所作所为了,更别说死后遇上的一群奇葩。
    那沉郁含笑的宽容之人,唇角皓齿上带着鲜红的污渍,仿佛还在他的身体流淌,居然还能期待再生为人!
    “我还得回人间去。劝你呀,向前走,唯独向前看不后悔。”
    惨么,也还好。
    阮离白修身养性养了许多花花草草,就是不肯离开冥府。
    花了许多年通过各项考核,赢得冥主大人的信任,做了冥府的执行官,仿佛他遭受的那些都是一场噩梦。
    陆渊源对他是无比敬佩的,这年头的恶魔反派都还挺励志。
    陶岸和乌舒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听了之后也是感慨万千,毁灭世界这样的事不少人想做,也只有阮离白距离成功只一步之遥。
    只一步,功败垂成。
    阮离白问道:“北域神山是一座巨大坟墓的传言不会是假的,我有点好奇冥主大人是怎么回来的?”
    朱明镜神色不明,含笑看向陆渊源,袖底牵着的手紧了几分,欢愉嘲笑,“你当然不懂。”
    朝朝剧烈咳嗽出声,“咳咳……”注意点。
    南乐已经见怪不怪,心情舒畅想到,终于有人知道他每天的感受了。
    陶岸和乌舒也不由得勾起笑。
    管他前路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
    “倒是我机关算尽,功亏一篑?”阮离白道:“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安岚刚死没多久,冥主府上混迹的有人有妖倒看不出什么来,可今日安岚那一手最多只能叫东区安分几日,顺便激起的妖族血性。”
    到那时候,没有城主辖领的北域,凭着一腔怨愤,怕是下场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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