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4 林薰玉失言提旧人, 冯紫英当街求朱轮
    内廷里的皇上是什么模样
    若是先前出宫家来那回,黛玉一定斩钉截铁地告诉薰玉。内廷里的皇帝满肚子坏水,他不喜欢林家, 连带着就磋磨她。千方百计地说她心思多, 拿雨花阁里的人骨头吓她, 就连路边的蛇都能拿来利用。拼了命地折辱她, 要她站着伺候他吃饭, 把她当奴才丫头使唤。
    可真正到了此时此刻, 真要她说, 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原本就打算瞒着, 眼下说出来,难道面上还光彩麽?
    初次进宫和第二次进去,所见到的皇帝完全像是两个极端。一开始是令人害怕, 充满厌恶的。可是到了第二次, 皇帝却悄无声息地变了。许她私下不跪,知道送她粽子吃。养心殿前那一场剖白,实打实把她吓得不轻。可正是那些话, 令她心底生出了无穷尽的隐秘底气。渐渐地, 她见着他就不怕了。有时候见他被气得没话说, 她甚至觉得畅快又轻松, 大抵是心里知道,他就是再气,也不会伤她。
    真正让她内心摇晃着不能说他坏的原因,却是出宫前那一盒子的白兰花和茉莉花。奚世樾是他献敬的,黛玉却不信。养心殿的一花一草都是有主的, 皇帝不发话, 谁敢擅动?
    这样一个九五之尊, 隐秘而卑微地透露出自己的胆怯,这是一份无形的示弱。
    她像是呆住了,愣愣地出神,连林海和贾敏都停下筷子,神色莫测地打量她。薰玉等不及了,摇她的手臂追问:“大姐姐,你说话呀!”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面上透出赧然。叫薰玉问得没法子了,只得随意扯些话来哄她:“皇上就是皇上,到了内廷里还是皇上。我常在太皇太后的寿康宫里,并不常见他。偶有见他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再没别的。”
    不过是些敷衍人的话,说了和没说没两样。薰玉大感失望,旋即又振作起来,双眼直发光:“母亲说见过皇上,少年的时候也生得很好。大姐姐,如今他生得好不好?”
    虽说她还是七八岁的姑娘,到底追着问个郎君也太出格了些。林海咳嗽了一声,贾敏立刻会意,板起脸训她:“薰玉,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忘了?万岁爷立在九重天里,不在我们的话茬里。随意闲话磨牙两句就成了,不许追根究底。”
    薰玉失落地低下头,闷闷地说:“是,女儿知道了。”
    黛玉见状,反觉得她可怜巴巴地惹人疼。还是小姑娘,好奇心强些也没什么。摸着她的脑袋哄她:“宫里有规矩,不许直视天颜。皇上究竟什么模样我说不出来,但有一样能告诉你。”
    她果然兴起,抬起头来望黛玉:“是什么?”
    黛玉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俏声说:“皇上呀,他是真没有胡子。”
    薰玉愣了愣,旋即拍案而起:“好哇,云姐姐果然是诓我的!看赶明儿我再往外祖家去,等见了她,我再问到她脸上去!”
    “湘云近来在贾府住着?”
    黛玉原也只是顺口问了一句,未料薰玉未经思索,便将话直不笼统说了:“宝哥哥叫二舅舅打了,伤得厉害,整日躺在家里养病。老太太怕他闷着了,就接了我和云姐姐过去玩。二哥哥是沾我们的光,才叫一并接过去的。”
    “薰玉!”贾敏忙出声呵止,薰玉这才记起来,母亲不许她在黛玉跟前提起宝玉。立时要住口,却已追赶不及,该说的话全说了。
    贾敏叫她气得冒火,三令五申地告诉她不许说,结果怎么着,黛玉回来才多久,话全叫套去了!无论从前是怎么想,如今既然是皇帝下令说不成了,那就是再欢喜也得掰开。虽没定亲,到底有些影儿。从此以后若没必要,再不提这个人是正经。如今偏又念起来,戳了黛玉的心肠怎么好?
    “你是干透了的爆竹不成,一点就着了?女孩子的贞静端庄半分没学会,别人一问,你就上赶着掏心挖肺,把话全说了。你这样我怎么放你出去?明日起不许你再出门,好好待在家里学习学习女儿家的谨言慎行!”
    薰玉也知道说错了话,讪讪地低着头认罚,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口。
    反是黛玉,半点没放在心上,反问贾敏:“母亲为何动气?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贾敏一时哑然,见她果然神色如常,知道是自己和林海过分担忧了。松了口气,便笑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不许她把旁人家里的事拿出来说。”
    她素来谨慎,若这样,倒也有道理。黛玉点了点头,告诉薰玉:“母亲说得是,你也该改改这口无遮拦的习惯。”与薰玉说了回话,这时候才想起宝玉叫贾政打了,再问贾敏:“二舅舅为什么打宝玉?”
    难道就是为了和北静王出去玩,不留神伤了人的缘故?伤人的原也不是宝玉,他不过心肠软些,多给了些银钱,反叫人捉住了错处。称得上是无妄之灾了。为这么件事打他又是何必?
    不问还好,问了更叫贾敏叹息,话里话外难免流露出失望:“伤了老汉的事是一样,北静王叫皇上发话禁足了,宝玉难道还能落着好?就是原先没他的错,眼下也错了。好容易你舅舅松口了,不再拘他在家里,许他出去走动。没料到他一出去见了那老汉的姑娘,不知怎么升起了心魔,偏要把她带到府里去使唤。原本这话到你舅母那里也就止住了,从此不提自然相安无事。不知怎么竟传到了你舅舅耳朵里,这哪能不叫他生气?再有一样,忠顺亲王府上有个叫蒋玉菡的伶人,宝玉也不知从哪里认得的。眼下人没了,王府的人偏来问宝玉要人。如此种种堆在一处,你舅舅又是那么个性子,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当下叫人拿板子,按在前院狠狠打了一场。”
    其他的都是轻的,最后一样才是真正让贾政下狠手的源头。前些时候还因为和叫杜支竹的伶人出游,以至闹出了人命官司。不想着修身养性,反倒又和蒋玉菡搅和到一处。再叫王府的人问到脸上来,贾府的面子和里子全没了。
    “我真想不明白。”贾敏直摇头:“从前见他斯文有礼,读书也聪明,什么时候成了这走狗斗鸡的模样?原先是瞧着他心肠软和的好处,眼下看来倒也不是好处了。郎君心肠太软就少傲骨,前头还告你,后脚你就匆匆地护着收到府里去,若真成了,得叫人笑话成什么样?”
    黛玉最知道宝玉什么样,他既动了心思,想收那个姑娘到府里做事,必是她生得姿容不俗。
    “宝玉对着姑娘最狠不下心,难怪当初老太太还说,他该是个姑娘托生的,反倒养成了个郎君。”
    从前宝钗倒还耐着性子劝他两句,后来宝钗叫赐婚,没多久就搬出了园子,从此后愿意和他说这些话的也只有湘云一个了。至于黛玉,她最不喜欢劝人,是从不开口的。
    “打得多重?若真伤得厉害,老太太该伤心了。”
    听她问宝玉伤势,贾敏悬着心又仔仔细细打量她一回。见她并不十分担忧,就是闲言碎语时提起了顺口问一句,跟关怀一个寻常的哥哥没两样。与林海对视了一眼,仅余下的一份担心也都散了。
    “薰玉和思睿去瞧过了,都说打得挺厉害,养了大半个月,近两日才好了。”贾敏道:“这一场打虽打得重,却未必不是件好事。成日里仗着老太太疼他任性妄为惯了,也该叫他知道知道轻重。”
    贾敏眼下甚至还暗自庆幸,皇帝是什么意思暂且不论。这门亲事不能成,当初她还叹息了一回,眼下宝玉一件件祸事闯出来,她倒觉得是好事了。
    “不提这事,赶巧你回来。”贾敏想起一件事,更觉得黛玉回来得巧。“再过三日就是舒郡王府的小郡主满月,洗三的时候你没赶上,郡王妃还提起你,满月的时候要我一定领着你和薰玉过去。”
    舒郡王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当年遭了大难痛失爱女,多少年了才又得了个孩子。黛玉也知道她才养了孩子,算算也该是办满月酒的时候了。
    “郡王妃算是苦尽甘来了。”黛玉命丫头送水来漱口洗手,等擦了手,见贾敏面色郁郁,眼中隐有泪意,岂能不知她又想起了故人。抬手挥退众人,拿出条手帕来送与贾敏拭泪。
    贾敏接了,实在难忍伤心:“见着那孩子,我就想起珠珰。她没福气,命太薄,匆匆就去了。多好的孩子,就这么成了一捧土。”
    黛玉没见过珠珰,但贾敏和林玦对她的感情很深厚。听说是前些年才真相大白的,流落到他们家里的珠珰原来是舒郡王府的嫡长女。盖因当年舒郡王府卷入太子谋逆案,王府抄家流放,举家都失散了。珠珰隐姓埋名到苏州找远亲,才知道远亲家里一把火叫烧没了。后来她改名叫徐莲溪,又叫人牙子卖进了林家。正赶巧贾敏和林海回乡,因她生得不俗,品貌端庄,就这么成了贾敏的大丫头。
    珠珰只说自己出身大户人家,家里犯了事,全家都没了。贾敏爱惜她,深感有缘,便认她为义女,把她当作林家的大姑娘养。然而没等养多久,就叫废帝探问到了下落,暗暗命人夺了她的性命。
    后来舒郡王妃托合睿王探查长女下落,知道她是叫林家救了,虽到底没逃脱,好歹也过了阵好日子。这是舒郡王府和林家的渊源,事情查清了也没断绝,陆陆续续地有来往。
    舒郡王妃素日都待黛玉极好,常说她的姑娘若还活着,也该是黛玉这模样。沉冤得雪了这么些年,好容易又得了个孩子,黛玉也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
    黛玉想着三日后过去,贾敏自然要备礼,她却想另送些东西,权当私底下把玩的玩意。
    等主意定了,黛玉便问薰玉:“你听说没有,探春妹妹和惜春小妹妹去不去?”
    论理贾府和舒郡王府没交情,但舒郡王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是没交情也得编排出三分情谊。
    薰玉认真想了想,才告诉她:“想来是要去的,云姐姐也说要去。今日我见他们试裙子,大抵是特意做的新衣裳。”
    出门做客见礼总归要穿新衣裳,这是世家大族的风范。贾府虽逐渐败落了,但脸面上的工夫还得做足。当初黛玉还和宝钗私下说过,贾府的账面实在难看。后来没了贵妃,家族就更难以支撑了。
    一时撤了桌子,挪到暖阁里来说话。薰玉闹着夜里想和黛玉一处睡,娇滴滴地朝着黛玉抱怨:“大姐姐的绛竹楼母亲爱护得什么似的,除了贴身服侍的人,谁也不许上去。前些时候二哥哥顽皮,放风筝勾在绛竹楼的屋檐上,他想爬上去,叫母亲一通骂。”
    林珝举了举拳头吓唬她:“说话就说话,别连带着编排我,当我没耳朵还是怎么?”
    “好了好了,又闹上了。”贾敏叫他们闹得头疼,连忙叫停:“今日黛玉和薰玉都跟着我住。”说着,便含笑望向林海:“难为老爷,今日请宿别处。”
    林海知道她想和女儿多亲近,岂有不依的道理。且公务繁多,原也该往书房去理事了。与他们又说了些话,便起身去了。
    林海去后,贾敏也说乏了,要丫头领他回去安置。林珝气鼓鼓地,临走前还扔下一句:“就知道母亲偏心姑娘,把我一个人扔出去。”
    一听就是赌气话,这是醋自己不能留下。黛玉捂着唇直笑,靠在大迎枕上和薰玉一起解九连环,贾敏坐着做衣裳,不时抬头瞧他们一眼。黛玉心道,这就很好。若能一辈子这样,她什么都不求了。
    夜里贾敏带着黛玉一处睡,把薰玉安置在碧纱橱里,三人皆睡得香甜。
    次日林玦起了身就往从善院来请安,见黛玉等人都醒了,正坐在暖阁里逗鹦鹉,独少了林海和林珝。林海必是早起去上朝了,至于林珝,他最任性犯懒,眼下一定还睡着。
    林玦上前来请安,待坐定了,便上上下下打量了黛玉一回,旋即又是一句:“妹妹瘦了。”
    黛玉眼睛一热,口中嗔道:“哥哥每回见了我,总是这句话。”说话间吩咐霁雪:“去把那个紫檀木雕寿字的长拜匣拿来。”
    霁雪应声去了,不多时果然捧着拜匣过来,抽开匣盖递与她看:“姑娘瞧瞧,是这个不是?”
    “正是这个。”黛玉接了拜匣,从里头取出三个香囊。一个是秋香色绸缎底,另外两个是宝蓝色的底子,三个香囊都绣着一样的蝙蝠纹。看得出是精心做的,捧在手心里小巧又精致。
    “原以为端午能回来,眼下既回来了,就都给你们罢。”黛玉拿了个宝蓝的递给林玦,又拿起秋香色的亲手替薰玉系上了。“是寻常玩意,戴着玩罢。”
    薰玉平白得了个香囊,高兴得不得了。见还有个宝蓝色的香囊,便拿起来闻味道:“大姐姐,里头放了什么?”
    “里头有藿香、白芷、丁香、石菖蒲、薄荷,还有一味香茅。研成碎末做成香囊,有驱赶蚊虫的功效。”
    薰玉听了更喜欢,拿着剩下那枚就不肯松手了:“左右二哥哥不在,就是他在了,也未必要这东西。大姐姐给了我罢,摆着到糟蹋了。”
    黛玉哄她道:“你若喜欢,我明儿再给你做一个。就拿葡萄纹的银香囊球,做清凉珠戴在身上岂不更好?”
    她听了果然高兴,当下应了。一时林珝又声势浩大地过来,把整个暖阁闹腾得像街市。他见了黛玉做的香囊,虽嘴上说都是姑娘们戴的东西,自己不喜欢,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戴上了。嘴上不饶人,翘起的嘴角却掩藏不住高兴。
    黛玉体弱,贾敏寻常不让她动针线,怕她劳心伤心。眼下见她一气儿做了三个香囊,兄弟姊妹几个和乐,原要说的话也都止住了,只告诉她:“别叫自己累着。”
    黛玉没告诉她,其实她做了四个。原先最早做成的一个不知怎么没了,白费了几天工夫。
    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那只绣着岁岁平安的蓝缎底香囊眼下正在皇帝身上挂着。
    皇帝正坐在三希堂里看书,正要抬手拿茶吃,目光落在香囊上,手就顿住了。先前她在宫里,他没脸叫她知道是自己偷拿了这枚香囊,没法子戴出来。眼下她家去了,也只能对着这枚香囊睹物思人了。皇帝心里酸得发疼,就连这么一份念想,也是自己偷来的。
    “奚世樾……”
    奚世樾正站在边上眯眼偷懒,听到动静立刻躬身应话:“皇上?”
    “她回去多久了?”
    “回皇上,算上昨儿,才第二天。”奚世樾算是摸到了皇帝的心底,这时候能叫皇帝这么失魂落魄发问的准保是那位福寿县主,再没别人。他脸上乐呵呵的,心里暗道,就走了这么两天,恨不得一日三回地问。
    “才第二天……”皇帝小声重复了一句,喃喃自语道:“这两日也太长了些,简直像是三年五载。”
    等到了傍晚去寿康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她见了都觉得皇帝没精神:“皇帝这是叫累着了?”
    失了林黛玉的寿康宫巍峨如旧,现在走到这里,皇帝只有无穷尽的失落,再没有从前的兴致勃勃了。
    皇帝摇了摇头:“朕很好。”
    都这模样了,还好什么?皇帝的圣躬关系着朝堂的安定,太皇太后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别是黛玉走了,连带着把他的魂魄一起带走了罢?越想越觉得是这样,终究是自己养大的孙子,难道能眼睁睁瞧着他为情所困麽?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忽然与他提起舒郡王妃:“说起来,你还得管舒郡王妃喊一声表姨。”
    皇帝不知道她这时候提起舒郡王妃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向尊敬太皇太后,故而从善如流,顺着她的话点点头:“朕记得。当年在老祖宗跟前也见过舒郡王妃。她早年过得艰难,幸而如今苦尽甘来了。”
    “她当年痛失爱女,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千辛万苦才又得了个姑娘,我有心想再赏她一份体面。”
    再赏一份体面?是舒郡王妃主动要求的?这种事不能细想,认真去想了没法善了。皇帝不由拧眉:“朕知道舒郡王府无辜,这些年也在尽朕所能护佑。当初舒郡王妃在老祖宗跟前,也算服侍得尽心,朕念着这些,已经封其女为郡主。”
    言下之意是,这已经是破例厚赏了,还想要什么体面?照例郡王府所出的嫡女若要晋封,也只能封县主。如今他们府上一个没了的大姑娘,还有一个刚落地的二姑娘都封了郡主。施恩至此了,他们还有什么求的?
    就知道他又相差了,做皇帝的就是多心这一点不好。太皇太后嗔怪地瞧了他一眼:“照理说,养了孩子,娘家人总要去看看。可惜咱们易氏祖业凋零,子嗣各散,竟寻不出好些的过去长长脸。说来当年舒郡王妃也看顾过你一些时候,我私心想着,让你过去一趟,也算是全我的心意。”
    让他过去?身为皇帝放低身段去贺个七弯八绕的郡主满月?太皇太后也叫东太后带得胡思乱想起来了?太皇太后是长辈,皇帝不能直截了当开口,但眼神和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皇太后轻咳一声,显然她也知道这个提议逾礼。但为了皇帝的来日,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思量着开口:“不是叫你以皇帝的仪仗去。穿上常服,就说是易氏的亲戚……”见皇帝的表情越来越古怪,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暗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想不到那一点?到底忍耐不住,试探着添了一句:“舒郡王府和林家很有些渊源,林大人想来也要过去。他是个聪明人,有什么事,自然有他为你周全。”
    林家?朝堂上姓林的臣工不少,但皇帝几乎瞬间就想到了林海。太皇太后说林家和舒郡王府很有渊源,那是不是意味着黛玉也会过去?他若去了,兴许能见着她?念头一旦兴起,就没法子再按下去了。
    皇帝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说出的话仍旧别别扭扭的,但到底还是应了:“既是老祖宗的交代,朕自然得从命。”
    果然是为着黛玉家去了不高兴。确认了这件事,太皇太后既为他心酸,也觉得感慨。那天忽剌巴儿地说要放黛玉家去,她还当他是撂开手了。眼下再看,哪里是松手了,分明是情到深处且自知了。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就不愿意再为难对方。千方百计地想要达成她的心愿,只为了她高兴。
    从这点上来看,皇帝就不大像太上皇,反而像足了先帝。太上皇的喜欢表现在掠夺上,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意松手,这才使得先太子枉死,废帝眼瞎二十余年,连带着舒郡王府都承了无妄之灾。
    “皇帝。”太皇太后轻唤了一声,满眼慈爱地望他:“今岁冬至,等碧梅开花,领着黛玉一起来罢。”
    寿康宫里的碧梅开得最好,是原先太皇太后还住在坤仪宫做皇后的时候,先帝亲自种下的。先帝走了这些年,太皇太后就把碧梅当作寄托。从坤仪宫带到了寿康宫,从花开看到花落。叫皇帝领着黛玉来看碧梅,自然是对他们怀着无尽期待,想要他们能够花开结果。
    她满怀信心,皇帝的一颗心却七上八下,找不着依托。他也想领着黛玉看碧梅,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
    舒郡王府的满月酒设足一天,亲近的大多是用了早饭就出门。林家和舒郡王府亲近,一大早就预备着出门了。林海和贾敏坐一辆车,林玦领着林珝另坐一辆。黛玉领着薰玉坐县主特用的朱轮车,自往舒郡王府来。
    朱轮车虽安稳,车里也置了冰块,黛玉仍觉得热。霁雪替她打扇子,轻声道:“今年也太热了些。”
    薰玉倒不觉得热,趴在车窗边上撩起一角帘子看得兴致勃勃。听见霁雪说热,便拿着扇子在黛玉跟前扇了两下,口中道:“我替姐姐扇凉。”
    “多累人。”黛玉也拿团扇对着她摇摆两下,带出徐徐一阵轻风。几人正说话,车忽然停住了。黛玉奇道:“这就到了?”
    霁雪撩开帘子瞧了眼:“还在路上,想来是前头出了些事。姑娘安坐,想来过会子就动了。”
    大户人家出行也少有净街的,在街上停停走走是常有的事。黛玉应了一声,也轻轻掀开一角去望。但见是个身着浅雪灰色缎子绣百福纹圆领袍的郎君,一手牵着马,正弯腰朝着前头一辆马车里的人说话。前一辆车里坐着林玦和林珝,瞧来人的年岁模样,应当是林玦认得的人。
    不知车里的人说了什么话,那人忽而转头看过来。黛玉忙发下帘子,只安坐着不动作。
    薰玉见状觉得有趣:“大姐姐瞧见了什么?”
    见黛玉不答话,她又伸手要去撩帘子,黛玉忙拦她:“外头人多……”
    话没说全,只听林玦隔着马车窗户低声唤:“大妹妹。”
    在大街上下车和她说话,一定是有要紧的事。黛玉忙命霁雪掀开帘子,自以团扇半遮着脸望出去。一眼瞧见林玦身边的少年郎,就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好英伟的郎君。真是明朗如旭日高阳,热烈似灯火璀璨。立在林玦身边也半点不逊色,倒比他更英气些。
    黛玉问林玦什么事,他便道:“这是神武将军的幼子。”算是林玦的友人,来了京里认得的,黛玉也听说过他,只是今日头一回见。黛玉略与他颔首,算是见过礼。
    林玦又说:“冯兄领其妹同往舒郡王府去贺喜,半道上车坏了。已命人家去传车,又久等不来。姑娘家怕热,我想着薰玉尚且年幼,想请冯姑娘坐你的车一并过去。”
    寻常人家出门,大多有一辆车空着,就是为了避免这些事。然而没备着的车空着也就罢了,连回府里去传车也不来,这其中必有缘故。若非如此,这位冯小郎也不会做出当街拦车的举动。
    既林玦开口,黛玉自然应下。见她答应了,那位冯小郎显然松了口气,朝黛玉颔首以示道谢:“明日一定让舍妹登门拜访,敬谢县主相助。”
    这会子倒很懂规矩。
    “都是小事,不必挂怀。”
    趁着冯小郎去请冯姑娘过来的工夫,薰玉忍不住嘟囔:“我竟不知,如今马车竟也这么稀罕了。”
    一辆车三人坐,若再添一个,可就没眼下这么舒坦了,指不定冯姑娘还要领一个丫头。薰玉初听就不乐意,但既是林玦提起的,在外人跟前倒也没二话。
    黛玉也不知道冯家是什么章程,便看霁雪。霁雪是东太后做皇后的时候赐给她的丫头,对于世家大族的事多少都知道些。她想了想,果然猜出些原由。
    趁着人还没过来,小声与黛玉道:“冯夫人去得早,养下了最末一个姑娘就撒手人寰。冯将军爱惜子女,怕后母为祸,一直没续弦,家中琐事尽托付给二房里的一个弟妹。姑娘家没了母亲,到底就薄弱些。虽上头有三个哥哥百般爱惜,到底婶子不像亲妈那么上心,一来二去就耽误了。”说到末尾,霁雪感慨似的告诉她:“冯姑娘今岁都二十有二了,还没许人家。姑娘家出门多是家中女眷带着,如今冯小郎单领着她出来,可见是气急了。”
    这位冯姑娘黛玉也听过一两回,七八年前冯小郎就为她着急了,总想着把她许配给林玦。可惜两人没缘分,林玦这辈子没法娶姑娘。
    黛玉也觉得这位冯姑娘过得艰难,于是吩咐霁雪:“你去引一引路,服侍冯姑娘上来,再领着她的丫头坐后头那辆车。”
    霁雪应是下车,不多时果然扶着一个姑娘过来。冯姑娘生得花颜雪肤,瞧着温敦静默,话也少。自上了车,先是和黛玉姊妹两打招呼见礼,再就是说了句:“我乳名会意,多谢县主伸以援手。”
    黛玉看出她拘束,便含笑应了,立刻唤她:“会意姐姐。我乳名黛玉,姐姐不必称我县主,叫我的小名就是了。这是我妹妹,今年才八岁,我们叫她薰玉。”
    姑娘家的友情来得简单快捷,一来二去地,再多说两句话,就成了朋友。
    此处暂且不表,另又说至冯小郎和林玦这出。原来这位冯小郎就是冯紫英,和林玦认得了七八年。当年得合睿王重托,还和他同行过一段时日。他是少年英豪,轻易不求人。今日却没逼得没法子,才开口央林玦带上他妹妹。
    趁着林珝下车了,冯紫英才剖心挖肺地求他:“我今日是实在没法子了,二婶娘只关心她的姑娘,见我妹子生得好,就不许她出门,好好的大姑娘平白叫蹉跎到了现在。思来想去,只能来求你。今儿就叫林夫人领着她罢,你若应了,我从此感激不尽。”
    他躬下腰身要作揖,林玦忙将他扶住:“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今儿我母亲领着冯姑娘,若叫你婶子瞧见了,又怎么好呢?”
    提及二婶娘,冯紫英恨得牙痒痒,简直要吃|人|肉:“她拘了我妹子这么多年,难不成到了今儿还要看她的颜色?若真叫嚷开来,也未必是咱们吃亏。总归到了这一步,不如闹开了,叫大家知道知道她是什么人!”
    在外人跟前装得慈和良善,拿着他们将军府的银子挥霍,倒把他的妹子压在家里。原先忍耐她,是想着妹妹好歹得有个女眷帮扶。如今冯紫英算是看明白了,有她不如没有的好。
    林玦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等下了车,再上前和贾敏说话。贾敏听了,果然觉得这姑娘可怜,满口应了。
    这厢黛玉也引着冯会意过来,她是个水晶心肝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不等旁人开口,便笑盈盈地拉着冯会意的手道:“我和冯姐姐一见如故,想引凝凝与她相见,今儿就叫我和冯姐姐在一处罢。”
    贾敏本有此意,黛玉先说出口,总比她提出来更自然些。她含笑应了,又嗔道:“冯姑娘温柔端庄,你也该向她学习学习才是。”
    冯紫英与林玦立在一处,正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见黛玉□□至此,不由感慨:“令妹真是善解人意,令人叹服。”
    林玦心道,我妹妹的好处岂止这些,世人不懂她,才总说她小器。
    男宾和女客所去之处不同,男宾不许过垂花门,女客要去的地方却在更里头。
    目送贾敏领着黛玉等人去了,林玦才松了口气,正要迈步去寻舒郡王,转头瞧见一个穿石青色常服的人从正门进来,一个“皇”字险些从喉咙口冲出来。
    林海紧皱着眉,显然也认出了来人:“皇……”此字出口,也觉得不对,又改了口:“您这是?”
    ※※※※※※※※※※※※※※※※※※※※
    我的男二号和男主角同时出现……
    林珝的cp还被舒郡王妃抱在怀里……

章节目录

红楼之六宫无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陆千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陆千金并收藏红楼之六宫无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