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5 献鸭毛临阵问原故, 掩纱窗睡起贪黄昏
    东太后恨得牙根痒痒。她年少入宫,进来就是皇后之尊。太上皇对她心怀愧疚,又要挣个礼重发妻的脸面, 内廷里拢共五个皇子, 有三个是她养的。除了西太后的事尚算逆鳞, 旁的再没她不能做的。
    临了亲生的儿子当了皇帝, 倒要处处依着他的想法行事, 竟不如往日里畅快。
    “我骂她两句, 难道皇帝敢回头来惩戒我?”
    话虽如此, 到底止住了没再往下说。她也知道皇帝冷心肠, 也怪自己,当年没瞧明白他是条潜龙,认真要修补母子之情, 却早已过了他所需的时候。再怎么气也没法冲着皇帝发作, 她转头回来,就见黄三姑娘一手撑在东炕头边沿,俯下腰身去逗蹲在地上的散墨。
    黄三姑娘生得好, 心无城府只顾着吃喝玩闹, 不像时下的姑娘瘦削婀娜。略有些胖, 却都胖在妙处。腰肢一弯一扭, 瞧着就是棉花般的柔软。这模样,就是她瞧了都觉得媚骨天成,难道皇帝不是个男人,竟不喜欢?
    这么想着,东太后这股气也就顺回来了。她与容霜道:“玉姼虽不及林氏美, 却比她更魅些。”容霜不答话, 她也不在意, 只叫玉姼起来,捧着她的脸,面上挤出笑:“过会子带你往老祖宗那里去请安,玉姼得乖。你若听话,老祖宗就能留你吃饭。若不乖,今儿可得饿着了。”
    玉姼最怕挨饿,听了立刻点头:“玉姼最听话。”
    瞧瞧,一样的话换个人来说就是不一样。淑妃不及她貌美娇憨,说这话就是委屈巴巴的可怜相。玉姼说了,就是娇滴滴惹人爱的甜蜜枣。
    皇帝一路走回养心殿,才换的衣裳又汗湿了。心里不痛快,疾走也不能解开这份恶气。顶着一头汗进了东暖阁,立在窗户前越想越气。东太后拿他当什么,任人支配的无能富家子?她管得也忒宽泛了些,难不成他幸了人,也得把彤史[1]献给她看?真是青天白日地活见鬼,他上辈子想来是灭了东太后满门,这辈子才投胎到她肚子里赎罪。
    皇帝不高兴,他倒也不必做什么雷霆万钧的事,就这么和光同尘地站着,就够让御前的人提心吊胆。兰亭捧着云盘在门外踟蹰了半天也不敢进门,问李顺祥:“今儿是什么原故?”
    什么原故?无非是儿子和老子娘意见不和,一股鼓足了劲要往儿子房里塞人,一个却又梗着脖子不想要。李顺祥脸上漫出一种古怪的笑,要么说能当皇帝的就是和一般人想法不一样。就是他做太监的,见了黄三姑娘都心痒痒。左右幸个姑娘又不必非得许高位,心里想让林氏做皇后,又不耽搁他收新人。
    李顺祥啧了一声:“你进去奉茶,什么话不必说,放下茶盏就出来。万岁爷不是冲着你,他老人家恩怨分明,不会把气散在你身上。”
    就是冲着她了又能怎么,不过是做奴才的,得认命。不敢进去奉茶?那谁又敢把皇帝就这么扔在东暖阁里?兰亭运了运气,才敢迈步进去。才走了一步,那厢奚世樾捧着个浇黄釉的折沿盘进来。察觉到氛围不对,他倒也不怵。
    就站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外膳房的鸭子提来了,鸭毛也拔下来了。”
    李顺祥简直像在看个傻子,这时候皇帝哪有心思看鸭子毛。
    未料暖阁里竟真的传来皇帝的声音:“呈进来。”话音说不上多软和,但隐约能听出来,那股躁气已经压下去了。
    李顺祥眼瞧着奚世樾进了东暖阁,在皇帝跟前再恭敬不过的奴才,眼下被准许进门,也多了两三分骄傲。瞧瞧,这就是他的本事。
    “德行。”李顺祥暗暗啐了一口:“他倒得意了。”
    皇帝接了兰亭手里的茶,慢悠悠吃了半盏。随手将茶盏放到炕桌上,上前两步细看。
    奚世樾献宝似的把折沿盘捧高,“奴才亲眼瞧着外膳房的人拔下来的,拢共三根,都是鸭屁股上最好的那根。”
    盘子里的鸭毛都是灰白色,显然是清洗过了,干干净净地摆着。
    皇帝顿了顿,才问:“鸭子毛有什么说法?”
    踢玉燕那都是姑娘们爱做的事,春冬两季玩得最勤快。太皇太后喜欢看年轻的女孩们玩闹,到了时候总爱叫宫女做了玉燕踢着玩,玩得好的还有赏钱。皇帝去寿康宫请安倒常见他们玩,也没细想过究竟是怎么个章程。然而大话已经抛出去了,这会子倒只好临阵磨枪。
    “奴才哪知道这些事,这都是姑娘们玩的。”奚世樾眯着眼笑,瞧着就有些别有用心。
    皇帝叫他看得后脊背发毛:“好好说话!”
    “是。”奚世樾忙收了古怪的笑,口中正经道:“闺阁里的贵女才知道这些事,皇上过会子要往寿康宫去,不妨趁此机会问问福寿县主。县主细致又聪明,保管讲得清清楚楚。”
    要不怎么说做天子近臣得七窍玲珑,就是主子想不到的,他得提前想着。奚世樾多玲珑的人啊,也是打小太监上来的。宫里的宫女摸不到外膳房的边沿,想要鸭子毛只能托小太监。这里头的门道,就没有哪个太监不清楚的。
    皇帝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左右皇帝的想法是大忌,但他也只是睨了奚世樾一眼,没开口斥责。这话提醒到他心坎上了,他觉得很可行。借着此事,能多说两句话也好。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矫装肃正循规:“也罢,朕就不耻下问一回。”
    黛玉洗了手,摘去钗环,在西暖阁的宝座床上歇了一觉,等再醒来时日头西斜,余光透过雨过天青色的纱窗洒进来,映出一片朦胧的烟青。兰陵端水进来服侍她梳洗,见她呆愣愣地瞧着窗户,像是仍没睡醒。不由笑道:“可不能再睡了,过会子就该用晚膳了。再睡下去,夜里再辗转来回睡不着。”
    才睡醒,自然昏沉沉地提不起精神。她坐直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出神,任由兰陵服侍着洗了手。
    兰陵一一地服侍她把镯子和菩提手串戴上,有心想引她多说些话:“县主想什么,这样入神?”
    黛玉叫她一问,便轻声道:“我正瞧新制的纱窗。眼下可不就是‘纱窗日落渐黄昏[2]’……”
    话音未落,便听窗外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沉闷郁热的午后显得干净又清冽:“这诗的意头不好,念来做什么?”
    黛玉陡然清醒过来,愣了愣,便起身往前几步,跪坐到炕东边,打开纱窗往外望。穿着宝蓝色常服的人就立在窗外,常服上的行龙不似往日威风凛凛,倒有几分憨态可掬。在树影掩映中,一张玉白的俊面上只有唇上那抹丰润是鲜活的。灼灼的目光很像是暗夜里的宝珠,幽幽淡淡地闪烁着。
    “我竟不知皇上竟有这爱好,喜欢隔着窗户听人说话。皇上的规矩,我今日也算是领教了。”从前总说她没规矩,如今真叫她拿住了话柄。
    皇帝叫她说得面皮隐隐发烫,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末了只得略过这一茬,仍说回将才的诗:“你一哭,我就知道了,怎么舍得让泪珠在你脸上留痕[3]?”
    “皇上不是听壁脚[4],就是取笑人,难道我是给人取笑解闷的?”她面上骤热,猛地关了纱窗,背对着窗户不理人。
    又吃了闭门羹,皇帝也不以为忤,摸了摸痒得厉害的脖子,不觉笑了。迈步往东暖阁来,兰陵服侍黛玉漱了口,正巧和皇帝打了个照面。踮脚尖退到一旁,皇帝叫她止住步子,自撩起衣袖,在黛玉洗过手的盆里洗了洗手。
    兰陵心里发慌:“皇上恕罪,这是县主才用过的水。皇上要洗手,奴婢端干净的水来服侍。”
    皇帝倒嫌她麻烦:“蝎蝎螫螫地做什么。”
    他径直往暖阁里去了,兰陵倒半蹲在原地愣了一回。奚世樾笑着去扶她,乐颠颠地道:“陵姑娘,我说什么来着。你还是年纪太轻……”
    究竟不懂爷们这点心思。皇帝来前才洗了手,一路坐辇轿过来,有什么脏的。就是别人用过的水才好,就着这水洗洗手,那点旖旎的想法也只有自己知道。
    兰陵不说话,白他一眼,起身要走。奚世樾忙拉住她:“拿做毽子的物件进来。”
    主子们说话风雅,爱说玉燕。他们是奴才,毽子就是毽子,没那么多说头。
    兰陵叫他损了一回,还是不高兴,鼻音里出气:“知道了。”
    “这丫头!”奚世樾觉得好笑,与小喜子说:“还真是仆肖其主,跟了县主没两天,就知道向着主子了。”
    未来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麽,神气点也寻常。指不定他来日还得等着他们提拔,眼下多给些脸面都是应当的。
    奚世樾舔着后槽牙笑,想到以后的日子,心里美得很。忽听暖阁里皇帝拔高嗓音:“奚世樾,你死在外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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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史[1]:记录宫闱起居的册子。此处特指皇帝和后妃的x生活你们懂的。
    纱窗日落渐黄昏[2]:出自刘方平的《春怨》,原句是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后一句更出名,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是非常典型的宫怨诗。
    怎么舍得让泪珠在你脸上留痕[3]:要和后一句连起来看,金屋无人见泪痕,意思是垂泪多时已有泪痕,却无人陪伴,无人可知。皇帝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会留你一个人,更不会让你落泪许久却没人知道。
    听壁脚[4]:偷听别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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