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9 图来日道事事难定, 盼一笑问花花不语
    黛玉最知道恭仪伯府的艰难。宝钗是众位姊妹里头一个定下的,再往后就是迎春。当年她和迎春往恭仪伯府去探宝钗,亲眼见着她是如何和那些刁钻恶仆百般周旋。倘使恭仪伯待她好倒也罢了, 毕竟哪家的主母没经过这些事, 原都是寻常。然而恭仪伯自和老忠义王一并谋逆坏了事, 就整日地不事生产, 半分不把自家夫人放在心上。
    “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才是。”黛玉还是在室的姑娘, 有些话她不能说, 宛纯却可直言无忌。趁着目下没外人, 与宝钗道:“你们伯爷是指望不上了。他原就是记了名的人物, 能留下条性命已经是额外开恩。我却想着你,大好的年级折损在深宅里,想想都叫人心酸。”
    宝钗噙着笑, 眼睛却空落落地望着前头, 不知她究竟瞧些什么。
    宛纯推她一把:“别只顾着笑,我知道你脸皮薄,却也该想着后路啊。”
    两人前后脚成婚, 她比宝钗还晚出阁大半年, 眼下已经得了长子。宝钗平平淡淡地, 一点信都没有, 怎么能不叫人为她担心。
    “嫂子,快别提这些事了罢。我倒也罢了,林妹妹这样小,听了再叫她害臊。”
    黛玉面色一红,扭着身子不看他们:“好好地, 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了。”
    三人正说话, 兰陵端着个青花瓷盘进来, 上边是已经剥去粽叶的粽子。糯米洁白,甜香盈盈,就这么摆在炕桌上都让人有好胃口。兰陵拿了筷子要服侍她,黛玉抬手示意她停手:“你去膳房瞧瞧,今儿是什么菜。”
    太皇太后吃午膳有自个儿的小膳房,她不爱吃内外膳房[1]的东西,觉得虽精致却没滋味,千篇一律地乏味。黛玉也叫她赏了恩典,能随着寿康宫吃一样的东西。只是按着品阶减去一些,也不费什么事。
    兰陵出去了,黛玉就拿着筷子慢慢地吃粽子。粽子蒸得软和,一筷子夹下去,甜而不腻的糯香,合着肉的鲜香一并冲出来。里头的肉她是不吃的,顶多尝一尝沾着肉味的糯米。再好吃也不贪多,不过两三口就放下了筷子。
    又和宛纯及宝钗说了一刻话,兰陵回来报菜名:“凉菜是拌银耳、拌黄瓜,热菜有玉兔白菜、鸭丝掐菜、鳆鱼豆腐和一碗海参煨鸡汤。粥有小豆粥和鸭子肉粥,饭是碧粳饭和红稻米饭。点心是翠玉豆糕和豌豆黄,还有盏甜碗子。”
    “叫他们上三盏甜碗子。”吩咐了兰陵,她转头与两人笑道:“姐姐们留下吃饭罢,横竖在寿康宫里,也没人指摘你们。”
    宛纯叹息道:“你就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是松快了,不知道我们的苦楚。老祖宗这道关卡过得轻松,还有坤仪宫要闯。我倒想留下,只是吃了再过去也太迟了些,再给她发作的由头。”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宝钗跟着宛纯起身,按着黛玉不许她起来,柔声道:“你病着,别送了。得了空我再来瞧你,你好好地保养自身,外人说什么只当耳旁风,别去理他们才好。”
    “我送你们到菱花门口。”黛玉不依她,送两人到门口,话里透着不舍:“说定了,过程子要来瞧我。有你们陪着说说话,我才高兴。”
    宝钗拉着她的手,上下瞧了她一回,温声道:“我知道你一向心思细,遇着事就喜欢多想。只是有时候想多了,难过的是自己。若不愿意,不妨趁早撂开手。总归是你一辈子的事,当断则断,万万不能积黏起来。”
    “我知道你们想着我,宝姐姐和宛姐姐的话,我都记下了。”趁着没人在跟前,黛玉告诉他们:“过程子我就自请家去。内廷里闷得慌,我不喜欢。”
    多少意思,都在这句话里说尽了。知道了她的意思,宛纯和宝钗不再多留,出了秋鸿殿,往寿康宫来辞别太皇太后,就一并往坤仪宫去。
    走在宫巷上,宛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宝钗皱着眉,显然也察觉了。宝钗迟疑着开口:“秋鸿殿外那些人,都是打哪来的?”
    宛纯闻言,倒吸了口凉气。宝钗不常见皇帝,她却和皇帝打过几回交道。四下望了眼,贴着宝钗的耳朵说:“你提了我才发现,瞧着倒像是御前的人。还有服侍林妹妹的两个大宫女,打眼一看很面善。现在想起来,倒在养心殿见过一两回。”
    看来十有八|九是皇帝待黛玉先有了那份心思,才千方百计把她留在宫里。否则她是哪块牌子上的人物,要皇帝指派御前的宫女去服侍?就是没人伺候,也该是打寿康宫拨人过去才合情合理。
    若只是太皇太后喜欢她,倒还没什么。倘使真是皇帝瞧中了她,只怕她插上翅膀也不能飞出四方城[2]了。
    两人长长吸了口气,抬眼瞧过去明晃晃的日光撒下来,投出一片细碎热烈的光影,叫人头晕目眩。
    奚世樾跟着皇帝躲在秋鸿殿正殿的大屏风后头,屏息凝神不敢吱声。腰背也比平日里弯得更深些,就怕瞧见皇帝眼下的神色。养尊处优的天子,天下都是他的,什么时候做过这样遮遮掩掩的事。更难堪的是没在心仪的姑娘嘴里听到一句好话,字字句句都想逃开他。对于一个无往不利的皇帝来说,真可谓是个沉重的打击。
    他低着头权当自己天聋地哑,皇帝站了一刻,估摸着两人走远了,便大步从屏风后头出来。黛玉正立在西暖阁门口扶着菱花门出神,陡然一道长身鹤立的身影落到眼前,倒叫他吓了一跳。
    定睛看是皇帝,一颗心跳着还没回神,捂着心口没好气地问:“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皇帝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没法解释。难不成告诉她,他立在菱花门前偷听他们说话,眼见着他们要出来了,就避到屏风后头去。这会子出来,才唬了她?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出来。
    “朕……”做皇帝做惯了,就是难改口。他顿了顿才说:“我给你送粽子来。”径直越过她往暖阁里走,口中道:“才现包的,刚蒸熟就提来了,还是热的。”
    等进来了才想起,食盒在奚世樾手里。停住脚步便唤:“把食盒拿进来。”
    “皇上,不……”她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话没出口,皇帝已经瞧见了炕桌上的青花瓷盘。里头是大半个没吃完的鲜肉粽,已经冷了,气味也不如刚蒸出来时那样好。
    皇帝站住不动,目光落在盘子上,只觉憋着一股气,心里空落落的,这股难受不知从何说起。黛玉瞧他站在那里,简直像是失了魂魄,心下打鼓,隔着两三步轻唤了声:“皇上?”
    这一声呼唤出口,他总算有了动作。抬眼瞧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很,明晃晃写着失落和无措。
    “原来你已经尝过了……”
    话里有无尽的余韵,掺着千丝万缕的情绪。黛玉一愣,不知怎么,竟在这句话里品出了委屈的滋味。旋即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手掌天下的皇帝,高高在上立在九重天,一双鞋底干净得一尘不染,他还委屈,那让旁人怎么活?
    奚世樾提着食盒站在那里,简直进退两难。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盒粽子的分量,多尊贵的万岁爷啊,回了养心殿头一句话就是叫人做咸蛋黄肉粽。嫌内膳房一味得去简就繁,还是特地叫掌事姑姑兰溪领着宫女做的。皇帝在明间理政事,听兰溪回话说粽子好了,放下政事来秋鸿殿送粽子。一路上还怕冷了,问了好几回。
    没料到进了秋鸿殿就听黛玉说想家去,对他没半点留恋不算完,就连粽子都吃过了。这份心酸也只有奚世樾能和皇帝一道品味了吗,别人谁也不知道。
    奚世樾心道,皇帝这时候把话都说出来才好,姑娘家都心软,博取同情也是种手段。然而他也知道,皇帝骄傲得没边际,何况是在心仪的姑娘跟前,更不会张口就说委屈道可怜。
    “留下罢……”皇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来。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在说一句最寻常的话:“奚世樾一路提得辛苦,再叫他提回去,怕他这幅老骨头捧不住。原是想叫你尝尝御前的手艺,眼下你既吃过了就算了。不喜欢也留下,赏宫女太监都随你。”
    这话说罢了,皇帝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手负在身后,不等黛玉反应,就迈步出了秋鸿殿。
    “皇上……皇上您慢点……天热……”
    奚世樾匆匆放下食盒追出去。
    时值正午,热辣的大太阳晒得人脑门滚烫。皇帝没坐辇,顶着一头大太阳一路走回养心殿。走了一路,衣裳全汗湿了。他却像是很痛快一样,觉得自己出了口恶气。
    末了进了又日新,坐在床上看着甜白釉瓷盆里俏然绽放的水浮莲,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像是魔怔了,对着盆花喃喃自语:“我哪里配不上她?她就这样不喜欢……”
    对着花说话,花自然不会回答他。在门外响起的是李顺祥的回话声:“皇上,荣寿公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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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外膳房[1]:外膳房就是御膳茶房,位于外廷东部,不允许进入内廷,膳食都由太监提入内廷。内膳房在养心殿门外,由外膳房的厨子轮流值班,主要职责仅仅只是加热饭菜。
    四方城[2]:紫禁城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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