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忙碌的一天,掌灯时分詹孝图回到监军府,先用热毛巾洗了把脸,然后躺在软榻上,在脸上盖上一方热乎乎的毛巾。
    自有随身的小厮服侍他泡脚,给他按摩。
    一连换了三块毛巾,洗脚水也渐渐凉了起来,詹孝图缓过劲来,坐起身,开始喝茶,他的茶很浓,很提神,因为他最近很忙,经常要忙到深夜,需要借住外物提神醒脑。
    一盏茶才喝了两口,就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做普通军卒打扮,打了个千儿,禀报道:“小的有要事禀报。”
    詹孝图放下茶碗,令左右出去。
    “小的们奉命守在景园外,一连半个月并无大事,但自昨天起园子里的人开始频繁出入雪峰寺。小的们经过仔细查访,发现了南皇城司的人。”
    詹孝图暗暗吃了一惊。
    皇城司是干什么的,他哪能不知道,那是左寺坊和卫府的结合体,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不过,再强大的力量在他寄身的母体败亡后也不能独存。
    大梁丢了长安,丢了关中,丢了西北,丢了河南,四分五裂,奄奄一息。朝廷分裂了,皇城司也跟着分裂了,江陵、江都和成都都有自己的皇城司,都宣称说自己才是正宗,当然正宗只有一个,假的毕竟真不了。
    所以江都的皇城司后来还是改成了侍卫亲军司,但习惯上还是叫皇城司,为了区别于他们的江陵兄弟,就在皇城司三字之前加了个“东”字。
    萧敬腾做了大夏的阶下囚,东皇城司组织营救是预料之中的事,他们设法跟卢飞燕姐妹联系也不奇怪,因为在江都能救萧敬腾的只有两个人:李默,还有韩江上。
    “最近晋王有没有去过那边?”
    “前天午后去过,前后一个时辰。出来时面色红润,略显疲惫。”
    “她们姐妹中哪个更得宠一点?”
    “似乎妹妹更得欢心。”
    “嗯。”
    詹孝图此后再无其他的话,他的情报渠道很多,经常在一起比对印证,景园里的情况他大体还是知道的。
    在屋子里踱步两圈后,他停住,转身,默默地挥了挥手,到底什么都没说。
    ……
    自李默南征之后,姜鸢就一直关注着江都方面的动静,怎奈山遥路远,她所能得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跟了李默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今年的太原是格外的冷,太阳还没有落山,寒气就往人骨头缝里钻。
    姜鸢结束了后园散步,回到自己的暖阁。
    晚饭时分,文翠赶了过来,陪她一起用晚饭。李默进京之后,这里就成了晋王府别院,人少事也少,姜鸢不耐烦去管那些琐事,一概推给了文翠。
    多年历练后文翠变得很能干,用姜鸢的话说就是颇有几分她年轻时的风采。
    姜鸢被“流放”太原之后,宁蔷曾有明令:太原这边一切庶务都由文翠打理,姜鸢专心养病即可,不许她插手任何事。
    但实际上无论大小事务文翠都会向姜鸢请示汇报,以示对二当家的敬重和自己的不忘分。
    回了几件要紧的大事,姜鸢道:“我说过多少次了,类似这些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就是了,不必事事回我知道。”
    文翠道:“我做点小事还行,遇到大事就心慌手乱,可不敢没人掌舵。”
    姜鸢淡淡一笑,文翠跟文芫久了,行事说话总有她的影子,她不喜欢,但这个女子实在是很聪明,也很善良。
    她转身问小红:“四娘那派人请了吗?”
    小红回道:“已经去了。”
    正说着,去李仙儿那的人带着李仙儿的婢女怜儿回来了,怜儿福了福,脆生生地回道:“回两位娘的话,俺娘说脾胃弱,什么都不想吃,晚上喝了点稀饭已经睡下了,不能过来陪两位娘用饭,明早儿再来谢罪。”
    姜鸢对怜儿说:“回去告诉你娘,一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就叫人拿两样点心给怜儿,嘱咐说:“你晚上警醒着点,你娘若是饿了,饥了,就服侍她吃,服侍她喝,明早也不必来了,她爱晚睡晚起,天冷我们也起不来,等午后我和七娘过去看她。”
    打发怜儿去了以后,二人就开始吃饭,姜鸢见人口少,光景凄凉,就让自己的婢女小红,文翠的婢女浣花一起坐下凑数。
    小红跟随她多年,又被李默收用过,在府里是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自然不怯场。浣花年纪小,胆子小,资历更是没有,就有些胆怯。
    文翠道:“夫人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浣花这才侧身坐下。
    晋王府的人哪个不知姜鸢跟李默的关系,所以她虽然被贬太原,又被公主禁锢,却仍是王府后宅响当当的二当家,谁又敢真的轻视她?
    用完了晚饭,正喝茶闲聊的时候,桃儿忽然闯了进来。
    裹着一身紫色披风,风尘仆仆。
    自宁樱下葬之后桃儿就遁入了空门,带发修行,先在宁州,后在长安,半年前又迁到太原郊外的灵安寺修行,轻易不到王府来。
    “你怎么来了?”
    姜鸢的语气满是惊慌,以桃儿的秉性,若无大事她是不会来的。
    眼下能有什么大事呢,难道事关江都?!
    文翠也觉得眼皮子直跳,桃儿来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桃儿淡定地说:“他来了。”
    姜鸢见到李默的时候,李默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人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面对再三追问,穆坤、吕家兄弟都低下了头。
    小七在门外接话道:“他被人行刺,虽然身负重伤,却侥幸保全了性命。”
    和小七一起来的是裴如卿和徐文胜,都是清一色的紫色斗篷,风霜满面。
    姜鸢没有再追问,她的心像被人一把揪住,差点从嗓子里里拽出来。
    “主公的行踪暂时还需保密,等一切安排好了再回城,这里就拜托夫人了。”
    姜鸢说了声“辛苦了”,什么都没再说。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只要李默本人平安无事就什么事都没有。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好他,让他早日康复起来。
    ……
    长安,太极宫勤政殿,二十六岁的宁睿焦灼地踱着步,小黄门禀报苏晋来了,
    宁睿道:“快宣。”
    苏晋进来,不及他啰嗦,宁睿便一迭连声道:“到底找到了没有?”
    苏晋道:“找到晋王的行踪了,晋王重伤之后昏迷不醒,已经被部曲送回了太原。”
    “太原?!”
    宁睿一时面无人色,半晌方喃喃道:“那好得很,谁这么能干,要重赏。”
    他干笑了一声,表情十分尴尬,然后就向苏晋做了个手势。
    苏晋退下。
    “回太原去了,回太原去了,他到底还是存着贰心啊。”
    想到这,他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
    “宣冯布。”
    冯布深夜被宫里来人叫醒,坐着轿子匆匆忙忙进宫去,他心里很清楚:皇帝这么着急找他肯定是为了李默的事,这件事,哎,真是诡奇的很。
    半个月前,江都都统、晋王李默上奏,请求在十一月二十日渡江南征,皇帝曾为此专门召开御前会议,朝臣们几乎是一致赞同的。
    但仅仅五天之后,江都就出事了,有消息说李默在江都被刺客刺成重伤,性命危殆,此后更是彻底断绝了消息。
    堂堂的当朝太师、三军的都统、一代亲王就此渺无音讯。
    冯布对此十分焦虑,自月初詹孝图接任江都监军起,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江都方面会发生点什么,他曾做过种种设想,好的方面,坏的方面,极恶劣的也想过,但真实的情况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大半个月过去了,江都方面果然是出事了。
    宫门口,御前掌印宦官刘御缩着脖子、笼着袖子等候在寒风里。刘御很年轻,早在王府时代就跟着宁睿了,如今十分得宠。
    冯布明白自己虽然贵为宰相,但还没到让刘御亲自来迎候的地步,刘御来是有话要跟他说,或者换句话说是奉旨来向他透透风。
    果然,刘御向他透露了一个极其重要且敏感的情报。
    有关晋王李默在江都遇刺的真相,李默在江都可不是被什么皇城司的刺客行刺的,他是贪图萧咸嫔妾卢飞燕和她妹妹卢连碧的美色,而被这两个女人刺伤的。
    卢飞燕是萧咸的女人,也曾是李默的宠爱,这桩尘封往事是在李默攻陷江都后忽然在长安热传起来的。
    冯布有一种预感,有人早在那个时候就开始设局算计李默了。
    “那两个女子用什么凶器刺伤晋王的?”
    “凶器?嗨,这个,嗨,这个说起来,真是不好说啊。其实也没什么兵器,晋王是个很谨慎的人,又怎么会让带兵器的人靠近他呢。她们用的是,是,嗯,就是——牙。”
    “牙?”
    “……是啊,真是难以启齿啊,一下子咬掉了,然后血流如注,晋王就……”
    太师李默因为贪图美色,被两个身份敏感的女子用牙齿所伤,这么惊悚香艳的秘闻,他听了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直觉告诉他,这特么的真是太假了。
    “啊!这……,嗨!”
    冯布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演技了。
    仅仅只用了三个字和三个不同的标点符号就表达了自己惊讶、疑惑、遗憾三种不同的表情,堪称教科书似的演技啊。
    勤政殿里,已经有两位大臣在等候了,翰林院掌院李长治,枢密使杨铁才。
    这两个人都是宁睿的私人,心腹中的心腹。
    “冯相,深夜找你来是有件很麻烦的事,晋王出事了,被人刺成重伤。”
    冯布依然啊了一声,表达了吃惊,戏份恰到好处。
    “晋王现在在哪?”
    “已经回太原了。”
    皇帝说的轻描淡写,晋王在前方被刺受伤,既没有留在原地休养,也没有回长安,抑或是去洛阳,而是去了太原。
    谁不知道太原是晋王李默的福地,是他的大本营,为什么会在受伤之后回太原,是太原气候宜人,还是太原的郎中比长安的更好呢。
    这的确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一位德高望重的统军大将,遇刺之后跑回了自己的大本营养伤,这本身就代表了对某人的不信任。
    “冯相,这事让朕很为难,你有何主张?”
    冯布明白了,皇帝这么晚召见他的目的是让他为李默遇刺后私自回太原养伤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理由李长治和杨铁才都能找出来,但都不及他来的方便。
    当然,这个理由其实也并不好找,毕竟李默不是普通人,盯着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多了。
    “事关重大,请容臣细细斟酌。”
    宁睿点点头:这是正常的反应,冯布若是现在就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这个人才是个威胁呢。
    “辛苦爱卿了。”宁睿打了个哈欠,吩咐刘御:“摆膳,朕与诸位卿家共享。”
    这一日没有大朝会,所以冯布可以回去从容的满满斟酌对策,设宴请吃早饭则是皇帝给予心腹重臣的特殊礼遇。
    当然在冯布这,用意只是笼络,皇帝从未将他当成心腹。
    这一点,冯布心知肚明。
    但他再次展现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
    跪地之后,山呼万岁,激动的发抖。
    ……
    江都大营,因为李默遇刺陷入昏迷后失踪,副都统韩江山在监军使詹孝图在支持下暂代都统之职,同时急报朝廷请求裁夺。
    诏书很快就下达江都,鉴于都统李默积劳成疾,皇帝特恩准其回太原养病,江都军政皆由韩江山负责。
    南征大计亦全由韩江山全权谋划。
    皇帝只有一个要求:在武隆元年到来之前,拿下润州,为此次南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临阵换将,素来是兵家大忌,又因李默去的蹊跷更添了许多狐疑。
    驻守江都的胡志庸和朱梅森就充满了不满,胡志庸甚至公然质疑究竟是谁刺杀的李默。
    距离所定日子越来越近,军中的狐疑气氛却越来越浓,韩江上果断决定立即展开渡江作战,免得夜长梦多。
    和庆元年十一月十九日,十万夏军分三路在六合、乌江、濡须口三地强渡长江。
    江南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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