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中秋之夜,魏州信都县,北。
    明月高悬,夜晚能见度很高,清风徐徐,天地间充斥着血腥的气味。
    后半夜,幽州军开始打扫战场。
    忠勇军将军徐木艰难地推开压在身上的三具尸体,尸体已经冰冷,身上插满了羽箭,像长了毛的刺猬。
    这三个人都是他的副将,其中一人还是他的表弟。
    举目望去,层层叠叠的尸体一眼望不到边。
    四万忠勇军将士已经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尸体正毫无尊严地被幽州军肆意蹂躏着。
    这一日的清早,魏州大地上两军毫无预兆地突然交战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烈度直线飙升,终于在午后达到了白热化。
    那时节,数十平方里内,数十万军马混战在一起,一切的机谋、战策都失去了用场,数十万失去理智的人纠缠在一起,凭借着本能拼死搏杀。
    这正是傅有德希望的结果,平叛大军人数虽然占优,但号令不齐,正儿八经的跟桑巴拉古(宁全忠)打,绝对占不到任何好处,只有乱中取胜,以多欺少才有取胜的可能。
    徐木是赞成傅有德的,官军的人数、训练、装备、补给都占优势,但号令不齐,无法形成合力,对峙了这么久,他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所以当傅有德提出要进行大混战时,他同意了。
    这场混战是他们主动挑起的,幽州军被动接受,并很快被他们拖入泥沼。
    胜利的天平一度急剧向他们倾斜,胜利的曙光甚至就挂在天边,似乎转眼就能看到。
    但突如其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驻守在魏州城内,负责中军警卫的神武军易静川部突然倒戈,叛军直取傅有德。
    河北都统傅有德在卫队的护卫下仓皇败走,魏州城大乱。
    胜利的天平就此逆转,易静川的倒戈彻底葬送了一切。
    自那时起,双方的大混战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大屠杀。
    徐木戎马这么多年,是第二次见到这种景象。
    第一次是在清水河谷,那次宁州军在李默的指挥下大破吐蕃主力,一举打断了河西吐蕃的脊梁,自此以后,几十万吐蕃人像猪羊一样任凭他们宰割。这次一切都反过来了,易静川倒戈后官军的脊梁就断了,几十万精锐的禁军、南衙军像猪羊一样任凭幽州军的宰割。
    就拿他麾下的四万忠勇军来说,死在战场上的不过三五千人,余下的都是在溃败过程中成批成批的被屠戮的。
    中秋之战的主战场本不在信都,这里不过是幽州军的屠宰场罢了。
    三千女直八部军在此追上三万忠勇军,迫使他们投降,然后就开始了滑稽到极点的残酷大屠杀,三万精锐的忠勇军毫无反手之力,任由刀斧加颈,连哼哼的勇气都没有。
    徐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脊梁断了,一切都完了。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金属小酒壶,拧开盖子喝了口酒。
    这个金属酒壶是振武制造局出品的,当年李默亲自送给他的礼物。
    李默!
    想到李默,徐木狰狞地惨笑了一声,暴怒地把酒壶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拄着一杆枪踉跄地站了起来。
    “我艹你的宁全忠,有种站出来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徐木的叫嚣没有唤出宁全忠,却换来了一支羽箭。
    那支羽箭准确无误的射穿了他的咽喉,女直八部有的是神箭手。
    对桑巴拉古而言,魏州之战的意义不仅仅是夺取了“河北之雄”,也不局限于歼灭了“南衙之虎”忠勇军,擒杀了功勋卓著、有“悍将”美誉的徐木。
    他的意义是经过这一战,彻底打断了宁是敬父子的脊梁,打断了宁州权贵的脊梁,从此刻起他们只能像狗一样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去羞辱。
    “留元老石清理魏州,叫苏屠做先锋,渡河直取滑州。大军休整两日即刻南下。”
    魏州之后,桑巴拉古封神,他的命令等同于神谕。
    ……
    “魏州之战朝廷损失了不下二十万,徐木战死,傅帅身败名裂,河北精锐损失殆尽,已经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阻击战,桑巴拉古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滑州。”
    “滑州?他为什么不沿河东进取孟州,直接威胁洛阳?这样既分朝廷兵势,又能打乱朝中的部署,使得朝廷精心打造的河南防线沦为笑柄。”
    “魏州一战,朝廷的脊梁让人打断了,河南防线已经是个笑柄。他会走河南的。”
    众人不再多说什么,虽在万里之外,李默对战局的判断依然是无比精准的,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按照他的规划在走。
    “现在我们讨论一下征兵的问题。”
    魏州之战后,朝廷的征兵令终于到了成都。而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长安对成都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宫里的密使到了,你什么时候接见?”
    “今天不行了,明天吧。”
    李默说着就站起身来,他倒不是真有什么急事,而是要故意冷落密使一段时间,好在谈判时争取一些主动。
    这段时间李默忙于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他刚进内宅的门就看到了李阿枝,她正兴奋地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抢夺一个荷包,那女孩子腰身修长,四肢舒展,细眉大眼,笑起来时非常的甜美。
    李默不觉怦然心动。
    那女孩子正在嬉闹,猛然间望见李默,吓了一跳,忙敛容侍立一旁。
    李阿枝不知轻重还在扑腾,这时才见到李默,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父亲。
    自中秋夜在后园见到李阿枝后,李默对她的关注度直线上升,这孩子感受到了父亲的宠爱,整个人都变了。
    李默摸了摸她的脸蛋,望着那女孩子问她:“这位小姐姐是谁,你的朋友?”
    李阿枝道:“父亲,你怎么不认识她呀,她是新月姐姐啊。”
    啊!
    李默倒是吃了一惊,一时显得十分尴尬。
    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孩子竟然是他的养女陶新月!
    陶新月原是青州大户陶忠旺的孙女,陶忠旺因为亲近李默而被萧梁青州刺史牛庆兰的儿子牛世通所杀。李默遂将陶新月收为养女,交由宁樱抚养。
    当年混沌未开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当真是他没想到的。
    “父亲。”
    陶新月上前施礼,低眉顺眼,文文静静的。
    李默道:“你跟谁来的?”
    陶新月道:“芮叔叔安排人送我来的,前天傍晚到的。”
    李默道:“就你一个人来的,你不害怕吗?”
    陶新月道:“我不怕,入蜀之前有芮叔叔护着,入蜀之后有父亲护着,我一点都不怕。”
    李默叹道:“这么些年,我疏于照料,让你受苦了。你跟我来,我有些事问你。阿枝你也过来,前天安排你背的诗文你都背了吗,我要考考你。”
    次日,李默在城外的一处农庄见到了从长安秘密来成都的宁是敬特使束英和汪寿侗。
    束英是宁是勤的心腹,汪寿侗也是,在宁是敬时代,二人一直不大受重用,束英被外放地方做刺史,汪寿侗则被打发去给宁是勤守陵。
    但自泰和四年初起,二人先后被召回京城,重新得到了重用。
    束英此来的使命是敦促蜀地出兵,李默问他出兵北上去做什么。束英道:“蜀军坚韧善战,可以平贼,亦可以拱卫京畿。”
    李默道:“蜀人矮小,马也矮小,无论平贼还是拱卫京畿都派不上用场。无非能做些转运粮草,镇抚地方的小事。朝廷应该多从河西和宁州征兵,其次是关中。”
    汪寿侗插话道:“河东军勇敢善战,为何不征用?”
    李默大声说道:“汪总管,你这可问倒我了。”
    汪寿侗尴尬地笑了笑,忙向李默请罪。
    李默一摆手,说道:“我个人的荣辱其实无关紧要,形势如此,唯有尽快平息叛乱。河北虽然丢失,但青州、徐州尚在朝廷手中,只是徐州要监视江都,唯有青州可以抽调兵马。此外还可以在潞州和河中招募训练兵马,现在朝中有一种我很不理解的论调,说什么河南是大夏的腹心之地,洛阳是大夏的东都,命脉所系,所以不宜在河南与叛军作战,担心打碎了这十几年积攒的瓶瓶罐罐。河南不能打,难道要把主战场放在关中,放在长安城下?持这种论调的人我看都应该撵出中枢,不能让他误人误国。”
    束英道:“但这种论调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汪寿侗道:“所以有人主张一旦逆贼叩关,就奏请陛下离京巡狩蜀中。”
    汪寿侗这话道出了他此次南下的主要目的,为宁是敬车驾入蜀避祸试探李默的态度。
    李默沉默了一阵,对汪寿侗说:“果然有那么一天,李默一定护得主上周全。”
    二人系秘密离京南下,不宜张扬,所以李默陪二人吃了个便饭就回城了。
    黄昏时分,汪竹韵溜进了李默的房间,摇着绣花扑萤小团扇,东看看西瞧瞧,既不招惹李默也不往他身边凑。
    李默故意装着没瞧见她。
    汪竹韵转悠了一会儿,见李默不搭理她,就借掌灯的机会凑了过来,忍不住先开口道:
    “新月来了,你知道吗?”
    李默道:“昨晚已经见过了,是芮刚安排她过来的。”
    提到芮刚,汪竹韵不由得咬牙切齿,但她也知道芮家现在正跟李默打的火热,便酸溜溜地说:“芮家倒是挺有手段的,什么人都能弄的出来。”
    李默当然明了汪家跟芮家过去的仇怨,便放下笔,对汪竹韵说:“芮家的背后是财神爷,他当然能办成很多事。你过来。”
    汪竹韵道:“干嘛?”
    人却往后面退。
    但在李默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她又走了回来。
    刚坐上他的腿,一只手就向她的胸前袭来。
    汪竹韵试图拦截,但没有成功:
    “你昨晚把新月叫去啦?”
    这话里不仅有醋味,还有辣椒味。
    李默勾起她的下巴,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汪竹韵冷冷地说:“没什么,她不过是你的养女,而且从未正式行过礼,对吧?”
    李默道:“小贱人,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
    汪竹韵直视着他,哼了一声,语带幽怨地说:“说什么情深似海,海誓山盟,原来都敌不过青春貌美,我知道我们都老了,你看着也碍眼。”
    这话激怒了李默,他把汪竹韵放下,不再理她。
    汪竹韵却还不依不饶:“我难道说错了吗?”
    李默道:“你没说错,我李默在你眼里就是个禽兽,为了兽欲连伦理道德都不要了。”
    汪竹韵冷笑道:“你这个人越来越虚伪了,我来是提醒你,既然看上了就别放手,免得将来后悔。”
    李默提笔在手,淡淡地说:“我谢你提醒,将来纵然后悔,也绝不埋怨你。”
    汪竹韵见说不过李默,就气鼓鼓地吹了桌上的灯。
    李默被这个蔫坏蔫坏的女子逗乐了,拍案而起,劈手擒住她,将她按在桌子上正法了。
    ……汪竹韵喘息了一阵,忽然有些伤感,安抚李默说:“我不是反对你做什么,只是劝你多爱惜身体。千万,千万。”
    李默笑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了。老二不在,四娘身子弱,不耐烦琐碎。家里的事你要多操心,熬过了这阵子,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汪竹韵不无担心地说:“他们说你要奉诏北上平乱,真的吗?”
    李默道:“休要听人乱说,纵然真的要走,也会提前跟你说。”
    ……
    九月初,幽州军渡河攻克滑州,滑州守将王雄诞败阵,官军伤亡两万。
    朝廷急令许贤友为汴州都统,以经远军为主力,以神武军、飞龙军、飞熊军、汴州水师为两翼,集结了十万兵马与桑巴拉古前锋大将乌珠留决战。
    乌珠留与苏屠、胡本、须仆当、伊墨居海、次云、盛忠诚、卿豆川并为女直八营之主。
    所部赤旗女直营,有骑兵四万,仆从军七万,兵马强盛,战将如云,自开战以来所向无敌,尚未尝过一场败绩。
    汴州之战初始,经远军在汴州水师朱梅森的配合下,水路并进破袭了乌珠留的后勤辎重,杀敌两千,给了乌珠留一个下马威。
    神武军大将宋清则以重甲骑兵配合火炮正面大破女直重骑兵,斩首三千。
    消息传回长安,举国沸腾,以为平叛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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