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是勤吃的很快,很快就擦了嘴,李默忙着结束,被他止住。他不无感慨地说:“自入主长安以来,规矩大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像以前在宁州时那么随便了。人说伴君如伴虎,让人很不自在,总是战战兢兢的,过去我没觉得,现今却深有体会,也感慨良多。譬如你李默,过去你我之间心有灵犀,毫无猜忌之心。”
    李默大惊,忙道:“臣下不敢。”
    宁是勤道:“不敢,还是没有?你心里清楚,朕的心里也清楚。朕过去因此事怨恨过,怨恨你们不肯同朕一条心,后细细思来,却又怪不得你们。朕是老虎,是朕把你们吓着了。”
    宁是勤这份推心置腹的话,让李默颇感意外。一时不明就里,没敢答话。
    宁是勤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听闻你府中有位商姓厨娘,手艺十分了得,可是真的?”
    李默道:“她本是夏县弥陀镇芙蓉楼主人商安邦的女儿,跟着父兄会做几样菜,味道还算过得去。昔日我陪宁樱回乡省亲路过弥陀镇,见这女子朴实憨厚就留在了府中。陛下若是怀念家乡菜,改日我领她入宫来服侍。”
    宁是勤道:“罢了,你的所爱,我就不掠人之美了。朕的后厨里会做宁州菜的人一大堆,你需要我送两个给你。”
    李默忙道不敢。
    宁是勤变色道:“又说不敢,朕在你们的眼里真的成了老虎么。唉,这新朝初立,规矩越来越多,讲究越来越大,你不觉得很烦人吗?”
    李默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些规矩还是必要的。”
    宁是勤道:“说的好,有些规矩是要的,少不得,少了就缺了点那个意思。而另外一些规矩,不要也罢。譬如今日你叫我来吃个糕点,你只管吃便是,何必要那许多的规矩,繁琐的要命。”
    李默笑道:“陛下英明。”
    宁是勤道:“瞧,又来了,烦文缛礼,你也学会了。”
    李默微笑不语,心里想这干规矩屁事,你一日端着皇帝的架子,别人也只好守着这些规矩了。但转念一想,他是皇帝,若不端着皇帝的架子,那他还是皇帝吗?
    所以这基本是个无解的死结,人一旦做了皇帝那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撤了席面,宁是勤才说起这次找李默来的主要目的,他希望李默能为他推荐一位高等马军学校的筹备人。
    兵部拟了几个名单,宁是勤都不甚满意,所以想听听李默的意见。
    兵部高等步军学校已经交给了宋蕴,包括专门培养新军的炮科也寄名其中。
    宁是勤的战略是步军方面今后以新军为主,老式步军为辅,而马军应用新技术的可能性不大,仍然要走老路子,所以他否则了马步军合为一个学校的建议,将两校分立,使用不同的人来掌管,以避免厚此薄彼。
    李默给他推荐了三个人选:宁世乐、陈应人和他自己。
    宁是勤道:“陈应人还要留在军中,而你执掌军器监已经够忙了,这件事就不必你来操心了。我看就让燕王来吧,听说他在宁州很躁动,连你们机器局的税都要收,你给了他没有。”
    李默道:“没有,机器局是免税的,我手上有圣旨,不会拿公帑做人情。”
    宁是勤道:“好,我们现在有些人就是分不清公私,一味的化公为私,中饱私囊。朕本想让御史左台来遏制,却被人从中作梗,这中间跟朕对着干的就有你李默之一个。”
    李默道:“臣绝无此意。洪川捏造事实,不顾大局,打着陛下的旗号屡兴大狱扰乱朝纲,这是他私心在作祟。反腐要反,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他那么反的。而今天下未平,宜群心群力一致对外,似他那样大张旗鼓、不顾一切的蛮干,只怕非是朝廷之福。”
    宁是勤喝道:“大胆,李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这种话你都说的出口。”
    李默道:“臣下肺腑之言,陛下不爱听治臣的罪便是。”
    宁是勤生了一回闷气,却问道:“难道朕清理几个蛀虫也错了吗,任由他们啃食柱梁,国基不稳,国何以立?”
    李默道:“放任不管自然不妥,但兴家起业的时候,要紧的是凝聚人心,大干快上,把万贯家业挣下来,广厦万间,家业煌煌,岂在乎几个蛀虫多啃两口少吃两口,待得天下大定再腾出手来彻底扫除,也不费吹灰之力。”
    宁是勤默思良久,吐了口气,道:“朕只怕到了那时,再无一个干净的官员能帮朕清肃这些蛀虫了。李默,朕听说你也很喜欢钱。”
    李默道:“臣喜欢钱,臣若不喜欢钱,就会被人视作异端,无法在长安立足。但若陛下要臣不爱钱做个孤臣,臣明日就把全部身家拿出来,清清白白的流芳千古。”
    宁是勤嘿道:“得了吧,你起来吧。”他握着李默的手说:“朕也知道,不贪财的官未必是个好官。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戒之,慎之。”
    宁是勤对李默的诸般不满源自李默不识时务、打乱了他遏制朝臣腐化的关键布局。监察院左台在卫王宁世让的控制下已经堕落变质,他要驱逐宁世让,恢复左台猎狗本色,洪川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洪川在京城狐假虎威,胡作非为,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可有忍,因为这与大局无干,甚至误伤了李默他也乐见其成,毕竟年轻人盘踞高位于朝廷于他本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着事情一步步在按照他的部署在走,李默却不识时务地跳了出来,上蹿下跳,最后竟还出重手吃掉了他的棋子,他的心如何不痛?
    今日找李默来,本意是安抚他,没想到反倒勾出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他果然能这么想,倒也让人欣慰。建国之后,皇权日隆,君臣之防日甚一日,能这样开诚布公的跟他说真心话的人越来越少了,理应珍惜才是。
    对李默来说能面对面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整个人舒服了很多,疑心生暗鬼,猜忌源自信息不对称,根源是沟通不畅。多一份真诚和沟通就能避免很多误解,皇帝像老虎,但毕竟不是老虎,能用人类的情感跟他沟通。
    宁是勤,一代圣主,雄才大略,胸怀宽广,暂时也还不昏庸。
    “让开,你们都闪开,让我进去。亲哥哥,亲哥哥。”
    殿门外传来一阵嚷叫,几个声音尖细的小宦官哀求道:“娘娘,您万万闯不得,陛下正与卫国公议事呢。”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休要哄我,议事应该是勤政殿,怎么会在含凉殿?哦,你们打量着我傻是吧,你们都让开,否则休怪我禀明陛下砍你们的头。”
    说罢就喊:“亲哥哥,我来了。”
    李默暗吃了一惊,心想谁胆子这么大敢在后宫里这样乱嚷乱叫的,不怕掉脑袋吗,嘿,这人还真是泼天大胆,竟然不顾宦官的拦阻硬闯进来了。
    他眼前忽然一亮,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装女子,拎着鞋子,提着裙子,疯疯癫癫地跑了进来,她云鬓疏松,面带潮红,裙角湿漉漉的,一只脚上还带着湿泥。
    内外有别,外臣是不能直视内宫宫妃的脸的,所以李默赶紧低下头去。但只是一瞥之间,他依然能感受到她那种摄人心魄的美,美的清纯,无邪,像一团未经雕琢的美玉。
    李默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栗,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亲(勤)哥哥,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你说了散朝之后就来找我的……”
    “放肆!”
    当着外臣的面被一口一个“亲(勤)哥哥”的叫,宁是勤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那女子此时也瞧见了李默,方知门口的小宦官没有骗她,她的亲(勤)哥哥的确是在跟卫国公谈事呢。
    在皇帝的雷霆盛怒下,她赶紧跪了下去,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可怜兮兮的。
    宁是勤一肚子的气,见了她这幅模样也泄了。
    他望了眼李默,表情有些尴尬。
    李默微微一笑,道:“臣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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