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于院墙之间,栽着一排杏。杏花初开,试探着绽出雪白的花儿。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齐煜拉着她小跑,衣袂与裙摆轻扬,披帛险些落了。
    啧,连个小孩子都跑不过。
    裴徊光随手摘了雪白的杏花。
    沈茴拉着齐煜停下,低头与他说话。
    齐煜视线越过沈茴,大声喊了句:“干爹!”
    沈茴回首,讶然裴徊光就在她身后。裴徊光抬手,将初绽的雪白杏花,斜斜插在她云鬓。
    第70章
    裴徊光收了手, 沈茴迅速环视四周,怕有人看见这一幕。
    这个小行宫地方实在是小,很多宮嫔都挤在一处暂住。又因为只是短暂住两三日, 马上要启程, 也都不怎么注重规矩,人多眼杂。
    齐煜眨眨眼,机灵地说:“干爹是不是要跟小姨母说话呀?你们说,煜儿自己去玩!”
    说着,他迈着一双小短腿飞快地跑开了。
    沈茴急忙喊:“煜儿你去哪里?”
    “亭子里!就去亭子里!”齐煜一边跑, 一边指了指不远处假山上的小亭子。
    他刚刚就和沈茴坐在小亭子里说话,他身边的宫婢还在小亭子里。
    沈茴看着齐煜跑远的背影,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裴徊光一眼, 仍记得昨天晚上的尴尬,飞快将目光收回来。
    沈茴轻咳一声,努力把尴尬忘记, 担心被旁人无意间撞见她的不寻常, 她拿出正经的表情来,端着声音询问:“掌印这是要出去?”
    “是。既然娘娘不喜昨天的珍珠衣。咱家听说容阳还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鲛纱心衣,去给娘娘买几件穿着玩。”
    他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低。就用他那一惯凉薄低沉的声线, 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样的混账话。
    沈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立刻收回目光, 目视前方, 又是端庄的模样。
    裴徊光品味着她端庄的样子。
    沈茴却在心里抱怨:这死太监怎么还不走,杵在她身边干什么?那边又有宫人经过, 也不知道望过来没有, 如果望过来会不会发现什么?
    两个站在一起的人, 心里想的东西南辕北辙。
    不远处的小凉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沈茴一怔,急急抬头,便看着齐煜不知道怎么从凉亭旁的假山上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纵使离得那么远,沈茴还是下意识提裙,慌张地朝那边跑过去。
    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稳稳将齐煜抱住,再双脚稳稳落地,将怀里的齐煜放下来。
    还在远处的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她仍旧快步走过去,还没走到,便唤着“煜儿”。
    “煜儿,怎么摔下来的?有没有磕碰,怕不怕?”沈茴蹲下来,拉着齐煜的小手,仔细检查着。
    角度的问题,她错看成齐煜跌落的时候小手划到了枯枝。
    “小姨母,我没有事。没有摔着。”齐煜心里后怕,却还是乖乖地朝沈茴摆出笑脸来。
    见齐煜的一双小手并没有磕伤,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小凉亭上的侍女急忙跑下来,跪地请罪,怪自己没看护好齐煜。
    齐煜心虚地给自己的宫婢求情:“是煜儿不好,不关她们的事。”
    幸好齐煜没真的伤到,沈茴浅罚了一番,严辞让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两个宫婢连声称是,庆幸皇后仁慈,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必要更加用心照看煜殿下。
    沈茴这才看向刚刚救下齐煜的男子。
    男子玉树临风,一身锦缎华服,一看就不是内宦或侍卫。可因为他穿的是常服,并非朝服,也看不出官衔来。这两日行宫人多事杂,沈茴并不知他是谁。
    沈茴训罚两个宫婢时,周显知一直怔怔望着沈茴,听着她的声音。
    ——原来皇后娘娘不仅人长得姣容出尘,连声音也这样好听。
    沈茴的声音不是过分甜腻的软糯。而是甜软中蕴着一种清凌凌的脆音。大概,这就是神女仙子说话时的动人声音吧?——周显知如是想。
    沈茴望过来的时候,周显知瞬间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沈茴的眼睛,恭敬地行礼,然后才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官职。又生怕皇后娘娘怪罪他会出现在这里,再解释:“臣的姐姐是贤贵妃。家母令臣过来给姐姐送些用的东西。”
    沈茴轻轻颔首,浅浅地笑着夸赞:“周小将军身手很好,今日多谢你救下大殿下。”
    周显知刚想开口,裴徊光却先一步开口。
    “身手的确不错,不在军中施展着实可惜了。”裴徊光语气淡淡,“去西南随沈霆剿匪罢。现在就启程。”
    周显知望向裴徊光。又喜,又意外。能去军中自然是他所愿。他却不太敢置信裴徊光会忽然让他去西南,他疑惑地问:“现在?”
    “是。现在就骑马去追沈霆。半刻钟之内在咱家眼前消失。”裴徊光面无表情,心下烦躁,快速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周显知又看了沈茴一眼,行了礼,转身快步离去。他要快些将这消息告诉父亲。
    沈茴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用意,待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转身往外走的背影。
    ·
    一条逼仄的安静小巷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两个中年男子,相互搀扶着慌不择路,显然忘了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
    这两个中年男子是亲兄弟,哥哥断了一条腿,弟弟缺了一只眼。都是在沙场上留下的陈年旧伤。两个人身穿粗布衣,多处打着补丁,显然平时日子贫瘠。
    “哥,你踩着我的肩膀翻过墙去!”弟弟说。
    “不不不,我缺了一条腿,根本就跑不快。你别管哥了,快跑!”
    “哥,我绝对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兄弟两个自小感情很好,就连从戎都是一起,在战场上拼命的那几年互相保护,生死与共,兄弟情越来越深。兄弟两个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愿意自己逃命,若只能有一个人活命,都希望自己是牺牲的那一个。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第一千二百一十六。”裴徊光念着这两个人的编号,缓步走进小巷。
    互相搀扶的兄弟两个,惊惧地抬头,望向出现在小巷口的男人。那人红衣玉带,面无表情的面孔是最高不可攀的仙人貌。
    “我们兄弟二人种田度日,平日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非要赶尽杀绝!”
    “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裴徊光啧笑了一声,漆眸深处漾出一抹瑰丽,谪仙似的容貌顷刻间阴恻恻。“不记得了?努力回忆一下罢。”
    兄弟二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显然根本不知道裴徊光在说什么。他们使劲儿地回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地过着清贫的日子,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而且面前这样高贵的人,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哥哥忽然跪下来,求情:“不管我们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你取我一人性命就是,留我弟弟一命!”
    “啧啧啧。”裴徊光低声笑起来。他低沉的笑声阴恻恻的,带着瘆人的寒气。
    “当真是兄弟情深,让咱家不由想起自己的兄长来。”
    兄弟两个人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喜悦,瞳孔立刻放大,无声地倒下。
    裴徊光挥了挥手,乌鸦群掠过高墙,发了疯似地俯冲下来,拼命啄食着兄弟两个人的尸体。
    裴徊光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裴徊光兄弟姐妹很多,嫡亲的兄长只那一个。兄长自幼失去了双腿,被疾病折磨,可他永远对他温柔地笑。
    血流成河的宝殿,哥哥从轮椅上跌下来,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握紧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那些恶鬼将他们圈起来,哈哈大笑着,那群恶鬼说——
    只有杀了自己手足至亲的人,才能出去。他们甚至非常“慷慨”地说:“哈哈哈,不多不多,杀一个就行!”
    他跌跌撞撞地趟血走出去,浓稠恶臭的鲜血湿透了他的裤管。
    乌鸦飞走了。
    裴徊光悲悯地瞥着巷子里残留的骸骨与染血破衣,温柔地笑了。
    一共三千七百四十六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若,他还没来得及去取名单上人的性命,那人便死了。那他只好去取其子孙、亲朋的性命,总要有一个人来偿命。
    没有将名单上这些人身边的所有人屠尽灭其九族,已是他卫珖最大的慈悲。
    裴徊光缓步离开阴暗的小巷,穿过一条又一条街,走进了街市,身边逐渐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
    裴徊光买了串糖葫芦,一边吃着,一边走进一家成衣店。
    店里的绣娘抬眼看见裴徊光,不由愣神,觉得自他进来,昏暗的店内刹时明耀起来。她赶忙迎上去:“公子要买什么?”
    “鲛纱心衣。”裴徊光咬着糖葫芦。
    绣娘一怔,脸上发红,继而失望——这样俊美隽逸的郎君居然已经成家了。绣娘又红着脸乱想,他的夫人穿上鲛纱心衣一定非常好看,不知这公子意乱情迷时又是怎样醉人的昳俊。
    ·
    听说天亮之后,沈茴就要跟着裴徊光离开大部队,沉月忧心不已,她与拾星一起,一夜未眠,给沈茴整理行囊。
    这个必须带着,那个也必须带着。到最后竟是整理了整整两箱的东西。
    “是不是该问问娘娘要不要再带几本话本子?”拾星问。
    沉月说:“让娘娘安睡着。明早再问也不迟。”
    然而,翌日清晨。沉月轻手轻脚走进寝屋时,沈茴已经不在床榻上,被裴徊光带走了。
    沉月身形一晃直接跌坐在地。
    “娘娘的药没带,一件换洗衣服没带,连、连月事带都没带!”沉月脸色发白。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沈茴的月事已许久没来,若是忽至,娘娘知道去哪里买那东西吗?“不不不……娘娘会买东西吗?”
    ·
    沈茴还没睡醒时,就被裴徊光带走,什么也没带。
    一间普通的客栈客房里,沈茴坐在床边。她瞪了作画的裴徊光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虽早已猜到了鲛纱心衣应当是薄纱的料子。可真穿到身上,才知其通透之度,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
    裴徊光放下笔,在沈茴身边坐下,拿了画作给她看。
    “娘娘瞧瞧咱家的画技可进益了?”
    沈茴敷衍地扫了一眼,却不由愣住。
    画上的人的确是她,可并不是她此时端坐在床边的模样。画中的她摆出秘戏图里的姿势,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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