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一直把裴徊光当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没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当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将他拎到龙椅上来,他现在应该日日活得像个懦夫,听沈荼的训话,别说纳妾了,连斗鸡赌钱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毕竟是踩着天下,当了八年皇帝的人,尝遍了尊荣。
    人啊,有时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个儿跟自个儿拧巴。
    半晌,皇帝佝偻着在香榻上侧躺下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小臂上传来的麻痒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抓了抓发痒的小臂,朝远处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过来。
    皇帝鬼鬼祟祟地环视寝殿内,确定只小李子一个人,才做贼般压低声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万确!宫里好些人看见了哩!”
    好一会儿,皇帝才“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着烛台上的灯火,思绪飘得很远。他开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会怎么样?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不再这么窝囊连自己的皇后都要让给一个阉人?
    下一刻,皇帝惧怕地缩了缩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应该也当不了这个皇帝了吧?箫起、吴往会杀进京城来。还留在京中没有回封地的铸王和锟王立刻会有动作,就连病秧子玥王说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个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着胳膊睡着了。睡梦中,他一会儿盼着裴徊光死,一会儿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宫,仔细询问了皇帝来后的情景。听了拾星的禀,她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
    果然,她没猜错。
    “谁准你善做主张了!”沈茴训喝,气得脸颊涨红。
    沉月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了沈茴生这么大的气,她一边跪下去,一边软着声音求:“娘娘别动怒,对身体不好……”
    沈茴心窝绞痛。她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问你话呢!谁准你善做主张的!”
    在元龙殿时,沈茴那一巴掌已经把沉月打懵了。此时见沈茴又来抽打她,沉月立刻红着眼睛,手足无措地说:“是奴婢错了,是奴婢不该善做主张!娘娘别动怒,娘娘千万别动怒啊!”
    她求着求着哭出来,一边簌簌落泪,一边说:“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这样动怒。您要是生气,要打要罚,让旁人来,别自己动手。若能护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两口气,气呼呼地说:“满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规矩!”
    沉月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哭着说:“您是主子,沉月若是连‘忠仆’二字都担不得,对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这样的忠仆!”沈茴气得重新用手里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给我记着,你是奴之前,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里的男儿有争前程的雄心,宫里的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你,一个并非奴籍的人,凭什么要把自己困在奴仆的身份里!难道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照顾我、保护我,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护主。从不能为自己谋划些什么吗?”
    沈茴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气喘吁吁。压抑了太久的泪滚落下来,她声音瞬间软下去,带着柔软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呀。”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亲人。
    “沉月知道错了!”沉月哭着去抱沈茴的腿,“别伤心,别哭,别哭!沉月以后一定保护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来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侧,欣赏着小皇后难得的气势汹汹的火气。他瞧着沈茴用尽全力地握着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视线便追着沈茴手里的披帛,荡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尽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总觉得没什么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随着披帛抛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么滋味。不过这不大可能,他应该不会惹小皇后生这么大的气,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见多了沈茴温柔端庄的模样,忽然见她大发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赏着她生气的样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开沈茴妆台的抽屉,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开盒盖,见里面是做成兔子形状的奶糖,还有三颗。他不由皱了皱眉。
    裴徊光不大喜欢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侧,传来沈茴高声训斥沉月的声音,正说到“阉人也会想着往上爬”,裴徊光没看见妆台上还有别的糖,免为其难地吃起奶糖来。
    沈茴哭过,板着脸不理沉月,让她下去敷药、休息。她打了沉月,心里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着头,沮丧地绕过雕花屏,这才看见坐在她妆台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里的兔子奶糖。
    那盒……骆菀亲手熬做,沈霆带进宫来,沈茴不舍得一口气吃完,每日只吃一颗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颗,都会去数盒子里还剩下几颗。小木盒里应当还有三颗奶糖。
    而现在,她眼巴巴看着裴徊光将小木盒里最后一颗奶糖放进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头,望向裴徊光。她刚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
    裴徊光便看见她湿红的眼眸逐渐浮满心疼。
    第62章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里晕开, 原本不算喜欢的味道,就着沈茴噙着心疼的湿红眼睛,立刻变得多出一丝滋味来。
    裴徊光辗转尝了尝, 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错。
    沈茴别开眼睛, 安慰自己只是三块糖而已, 这满脸心疼的样子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裴徊光将装着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转了两圈, 放回妆台上,说:“明日赔娘娘几盒便是。”
    沈茴心想这盒糖不大一样, 买来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并没有说出来, 因这样的小事也不值得说。
    从外面绕进来的拾星看见裴徊光吓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寝屋里见到裴徊光了, 可每次见了都要吓一跳。她规矩禀话:“娘娘, 盥室里的水已经备好了。”
    沈茴哭过,要重新洗洗脸。
    沈茴“嗯”了一声, 说:“一会儿便过去。”
    拾星便绕过雕花屏, 避开。
    沈茴朝裴徊光走过去,瞥一眼妆台上空了的小糖盒, 藏起心疼来。她伸出小手指来, 勾勾裴徊光的拇指,软声细语:“本宫要去重新漱洗, 一会儿就回来。”
    她自然记得今天晚上在沧青阁被人中断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脸换了寝衣回来, 裴徊光已经不在她寝屋里了。
    裴徊光回了沧青阁。
    顺年低声禀话:“陛下三年前曾将司寝女官沉烟送给掌印, 被掌印拒绝。”
    裴徊光皱了皱眉, 对“沉烟”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顺年低声恭敬地继续细禀:“曾有人见她几次躲在玉檀林里。不过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时, 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待着。”
    裴徊光搭在白玉长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叩着。
    他不开口, 顺年也垂首静立在一旁, 察言观色地等着吩咐。
    过了一会儿, 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声。
    顺年隐约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烟了。他猜测着,不管沉烟是否做了什么,只要是让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会悬了起来。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脸色,试探着询问:“掌印,可是要处理掉这女官?”
    裴徊光垂着眼,瞥着指上的黑玉戒,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再留一日性命。”
    他决定再留这个女人的性命一天,他想看一看小皇后的眼线到底靠不靠谱。他给小皇后留一日时间,等着小皇后行动。若小皇后什么也没查出来,那他可得拎着小皇后的耳朵嘲笑她,还要扯了她的披帛,将她摁在美人榻上,抽她屁股。
    “是。”顺年低着头,退着出去。
    裴徊光又忽然开口:“把沧青阁里的糖都换成奶糖。”
    顺年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再应一声“是”,转身出去办,心里却狐疑起来。
    沧青阁里,每层楼每间裴徊光常去的屋子里,都在顺手的地方备了糖。前几日掌印吩咐将沧青阁每个糖盒里备上苹果味的糖。刚刚裴徊光跟着沈茴离开前,他特意吩咐将楼中所有糖盒里的苹果糖换成葡萄味儿的。
    这,掌印出去一趟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怎么又要把葡萄味儿的糖块,换成奶糖了?
    顺年在心里琢磨着掌印换口味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等等,掌印不是不喜欢奶糖吗?
    ·
    三年前,皇帝开口要把沉烟送给裴徊光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包括当时沉烟本是不愿,得知裴徊光拒绝之后松了口气,这些细节也都不是秘密。
    是以,第二天沈茴见了玲珑,轻易知道了这些事情。
    沈茴微微走神,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测。
    沈茴行事向来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她必是要刨根问底,将事情弄清楚。所以,她召见了沉烟。
    沉烟俯首跪地,规矩地行礼,表情、姿态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沈茴笑着让她平身,且赐了座。
    沉烟规矩地先谢了礼,再在椅子上坐了个边儿,依旧是最守礼规矩的女官模样。
    沈茴细细打量着她,满意地笑着,温声细语:“本宫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端庄又守礼,模样也长得好。”
    沉烟起身,福了福:“娘娘谬赞,沉烟不敢当。”
    “本宫今日召你过来,是想给你指个婚。”
    沉烟神色一怔,立刻说:“多谢娘娘体恤,只是沉烟忙于司寝处大大小小的事宜,实在是没有成婚的想法。”
    她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头:“请娘娘收回成命。”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问:“你都不好奇本宫要将你指给谁?”
    沈茴几乎没有给沉烟回话的机会,慢悠悠地说下去:“本宫觉得掌印大人忙于朝政,身边没个体己人真是可惜。见你规矩懂事,想让你到掌印身边伺候。”
    沉烟懵了。她张了张嘴,怔怔望着皇后,一时失声。她想说话,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拒绝吗?理智告诉她她该拒绝。可是、可是……可是心里偷偷噙着一丝侥幸……
    她是女官,阉人配不上她。若是皇后凤命,她不得已去阉人身边伺候,于颜面上,她是被迫的,别人会替她惋惜……
    沉烟心里乱糟糟的。
    那悄悄压在心底三年的情感,碰撞着,几乎快要压不住了。
    惧怕?犹豫?恐怕更多的……是欢喜啊!
    沈茴仔仔细细瞧着沉烟的神色,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沈茴的眉眼间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可是她心慢慢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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