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根发丝都感受到了这一刹那的湿凉之触,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了裴徊光。
    沈茴一会儿觉得自己跌进了地狱,一会儿又觉得踩在了云端上。
    半个多时辰后,沈茴软软躺在美人榻上,噙着餍惬的困倦和疲惫袭来。她看着裴徊光握着棉斗篷俯下身来给她披盖时,肩上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团。她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最后的视线里,是裴徊光站在门口铜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茴睡着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这几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她迷糊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远处交叠在一起的长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膝上的名册,开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点点头,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小声问:“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子时。”
    沈茴听了听,外面的鞭炮烟火声一直没熄。她恍惚,没想到自己在这样吵闹的情况下会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暂时离席,总要在子时守岁前赶回永岁殿的守岁宴。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皱的宫装。
    “娘娘能自己换衣服吗?还是叫宫婢进来?”裴徊光随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摆放的衣物,也没抬头。
    沈茴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声说:“可以自己换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对着他换衣的小皇后。等她开始穿外衣,他才开口:“知道自己着了谁的道儿?”
    沈茴低着头,正在系袖子上的绸带,闻言,心头一酸,委屈地小声说:“是我不好……”
    裴徊光皱了眉,顿时不大高兴。他将手里的名册随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将背对着自己的沈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茴低着头,神色失落,懊恼又忏悔。
    “锦王、锦王妃、苏美人,或许还有别人……”她每说一个名字,就掉一滴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错了。
    裴徊光觉得好笑。这什么人啊,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不是报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说什么,见她低着头无声掉眼泪,反倒把原本的说辞咽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纵着那狗东西,让他胆大包天。”
    沈茴好像没听见裴徊光的话,只是闷闷地小声说:“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无语地瞥着沈茴好一会儿,弯下腰,拉了她的手过来,亲自给她系拢袖的绸带。然后又扶着沈茴到一旁妆台坐下,亲自给她乱糟糟的头发拆了,重新给她挽起朝天髻。又唤了宫人送水进来,伺候她擦洗了脸。
    胭脂水粉摆在妆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说:“原本的妆是沉月化的。”
    她想着,她离席那样久,如今再回去时换了宫装,若是连妆容也变了,会不会不太好?她有心让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妆。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调着黛粉,说:“那妆太浓了,不适合娘娘现在这身衣裳。”
    沈茴低下头,望着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对襟襦,搭着浅淡的杏红裙,的确不太适合之前那样的浓妆。沈茴也不知道这身宫装是沉月取过来的,还是裴徊光挑选的。她局促地攥着手指,解释:“脸色不太好,才着那妆的。”
    “娘娘现在脸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过来,“抬头。”
    沈茴抬起脸来,由着裴徊光为她描眉。她眼角的余光却不由偷偷去瞅铜镜中的自己。
    裴徊光没有骗她。
    她的脸色不是之前苍白的模样,不需胭脂涂抹,已娇妍如绽。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握着细笔,专注地给她描眉。
    好像这样盯着他瞧不太好……沈茴刚想收回视线,裴徊光的目光却撞进来,他问:“娘娘怎么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没听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着妆台,停下描眉的笔,盯着沈茴:“这宫里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那样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细思考着裴徊光的问题。是啊,她为什么不找旁人?
    见沈茴蹙着眉,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裴徊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问:“如果没看见咱家,娘娘打算找哪个小太监伺候?也不止小太监,今儿个守岁宴这样多的人,还有齐全人任娘娘挑选。”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实话吗?
    沈茴实话实话:“就、就是出来的时候,一眼看见掌印了。”
    “那要是没看见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顿时高了起来。
    没看见裴徊光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宫去。反正不信宫里的太医,原本想等着明日早上俞太医进宫当差的时候再让他诊治。那只好派人出宫请他连夜进宫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阴着脸。
    沈茴惊慌地高声解释:“不是这样的!是让他进宫诊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医的名字,娘娘紧张什么?”他弯下腰来,无尽温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脸。然后他握着手里的眉笔,也不给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脸上画了个叉。
    沈茴愕然望着裴徊光无限温柔的眸子,一动不敢动。
    裴徊光直起身来,食指一弯,折了手里的眉笔。
    沈茴的身子跟着一颤。
    裴徊光将折断的眉笔塞进沈茴手里,迈步出去,大步往永岁殿去。他挥了挥手,吩咐:“去,让锦王那狗东西到摘星亭候着。”
    第51章
    沈茴让沉月重新净了脸, 描了妆。
    “娘娘……”沉月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沈茴刚刚的确被裴徊光吓到了。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里, 裴徊光刚刚曾温柔地抚过,也曾面无表情地拿笔画了叉。
    沈茴收了收心思, 反过来安慰沉月:“没事了。掌印……就是那个样子的,他唬人的。也没真的伤我什么……”
    她本是想安慰沉月, 说着说着, 反倒是半信半疑地安慰了自己。
    沉月努力摆出笑脸来, 说:“娘娘,快子时了,我们得回前面了。”
    沈茴点点头, 带着沉月从偏殿出来。
    坐在正殿愁容满面的丽妃赶忙迎上去。
    “丽妃不同去吗?”沈茴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臣妾有些不舒服, 也不爱热闹, 就不往前面去了。”丽妃也换上一张笑盈盈的脸,收起原本的愁绪。
    沈茴本就是随口邀约,丽妃不去, 她也不多说, 带着沉月往前面去。
    “恭送娘娘。”丽妃微微屈膝。
    丽妃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微微皱起眉来。她因为出身, 知道宫中妃嫔都不喜欢她。若是以前得宠的时候, 她必然得陪在皇帝身边,可皇帝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 如今和她同调调的山音更得陛下欢喜, 丽妃已不如之前那样受宠。她这样的出身, 一遭了冷待, 旁人更是看不上。
    所以今日的年宴,她只是过去点个卯,就寻个借口离开了。要不然,她留在宴席上,自己不痛快,旁人也不痛快,没有必要。她早就没有家人了,对除夕守岁这样的节日也没什么感触,只和身边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同桌吃吃饭罢了。
    所以,裴徊光扶着沈茴过来借偏殿歇息的时候,她才会在宫中。
    沈茴被裴徊光扶着迈进芙蓉阁的时候,旁人瞧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偏丽妃是从那样的地方出来,对各种稀奇古怪的“妙药”都有接触。是以,她敏锐地猜测了皇后娘娘恐怕……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
    皇后娘娘因身体不适借偏殿歇息,没有请太医,反而是掌印留在偏殿中许久。这连起来,就不由让人多想了。
    但是沈茴神色太寻常了,又让丽妃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
    沈茴到了永岁殿,立刻感受到了新岁的热闹。人群的欢笑比她离开前还要多。烟火一束束升起,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沈茴感受到了年味。
    她先去见了沈家人。
    “阿茴,是不是不舒服了?怎么突然离开那么久。”沈夫人一脸担忧。桌桌都是欢声笑语,偏沈家一直记挂着忽然离席的女儿。
    “我没事。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有些困。躲躲懒罢了。”沈茴温温柔柔地解释。
    沈茴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从来不说谎话。她这样说,沈夫人便信了。沈夫人继续问:“那你怎么唤裴……”
    沈霆打断母亲的话:“母亲,快子时了。蔻蔻现在是皇后,不能总拉着她说话,她还有事情。”
    沈夫人怔了怔,赶忙点头,只是那双望着女儿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舍。
    “我陪蔻蔻往前头走一会儿。”沈霆说。
    沈元宏点点头,拉了拉想挽留的夫人。
    沈茴与沈霆一同沿着璃雅水往前面去。
    “蔻蔻……”
    “哥哥,我挺好的。”沈茴直接打断哥哥的话,抬起脸来,弯着眼睛对哥哥笑。
    沈霆压了压情绪,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递给沈茴,说:“你嫂子身体不舒服今日不能来,鸣玉也留在家中陪她了。这是她亲手给你做的奶糖。”
    沈茴将小木盒推开,望着里面一粒粒小白兔形状的奶糖,真心笑了出来。她捏了一块奶糖来吃,弯着眼睛说:“嫂子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一块糖还没吃尽,沈茴便看见裴徊光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的璃雅水旁边,望着水面飘着的花灯。好像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又因为他在这里,旁人都尽量远离。
    “哥哥回吧。”沈茴说。
    沈霆也看见了远处的裴徊光,他眯起眼睛来,夜色藏起了他眼底的情绪。
    “哥哥,去陪父亲和母亲吧。”沈茴又说了一遍。
    沈霆这才收回目光,望着沈茴点点头,语气也柔和:“有事不要自己担着,告诉哥哥。”
    沈茴笑着点头。
    沈霆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裴徊光,才转身离开。
    沈茴垂着眼睛,望着自己被风吹拂的裙摆,脸颊上浮过裴徊光握着眉笔划过时的触觉。她硬着头皮朝裴徊光走过去。
    ——总要先哄了这疯子,可别让他真的找俞太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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