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皇帝召臣子家眷赴宴, 再诱其下旨宮嫔或臣妻献舞。
    大齐皇帝丢了颜面自然是越多人看见越好。就算文武百官顾念颜面守口如瓶,那样多的女眷与侍婢、家厮见了, 不用格外花心思,他们就会添油加醋地说出去。是将事情最快散播于市井间的方法。
    可如今街口巷尾谈论的却是聆疾如何戏耍巫兹勇士, 还有他们的战神之女如何风姿飒爽。
    这和裴徊光原本的计划大相径庭。
    裴徊光拨捻了一圈指上的黑玉戒, 又望了一眼沈茴离开的方向。
    这回, 他令人送去给哒古王的第二封信也写的简单——
    设宴劝酒, 待皇帝醉酒哄其换妾纵乐。
    哒古王此行带了两个妾奴。皇帝没有妾奴,而满宫妃嫔无不为妾。
    当然了, 裴徊光送过去的这两封信并不是以他自己的名义, 而是以锦王的名义。锦王有夺位之心,巫兹有踏辱之意。于是, 许几座城池, 善也。
    ·
    巫兹人住在行宫宝碧宫。这宝碧宫虽是行宫, 却是前朝为了某位公主所建,所以离皇宫极近,只两道宫墙与一条窄道相隔。
    沈茴刚回到昭月宫,就听说了巫兹人的胡作非为。
    原来昨天晚上这群巫兹人醉酒之后,竟对大齐的宫婢动手动脚,扛起人来背回去纵乐。按理说,若是一两个醉后事件,也不算个什么大事。可巫兹人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些。这就不是什么醉后的意外了,分明就是用羞辱宫中宫女的方式来羞辱大齐。
    “然后呢?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沈茴问。
    沉月叹了口气,摇摇头。
    沈茴气愤,想问宫中的禁军都去了哪里?怎么会准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又没问出口。因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如今禁军不过是个摆设,禁军男儿纵有一身本事,司礼监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动。
    沈茴原以为今日狩猎,要很晚才会结束。可没想到,皇帝半下午就带着巫兹人回来了。除去一来一回的路程,这场狩猎莫不是刚开始就结束了。
    “怎么这么快结束?可是狩猎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沈茴询问。
    小梅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禀话:“也算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听说狩猎刚开始,陛下便称不舒服,也急着回来。”
    小梅子是在昭月宫当差的内宦。沈茴将人收拢了,一些不方便宫婢做的事情,就让他跑跑腿。比如今日,沈茴一听说狩猎提前结束,就让小梅子跑去跟皇帝身边当差的小太监打听消息。
    不舒服?
    沈茴蹙起眉头,琢磨了一下,问:“陛下出发的时候可有提过掌印?”
    小梅子一愣,眼睛亮起来:“娘娘怎么知晓?听说出发的时候陛下找了掌印好一会儿,最后哒古王催了又催,陛下才不得不出发。”
    沈茴点点头,让沉月给了小梅子赏,再让他下去了。
    沈茴入宫第二日要与陛下一同出宫去宗庙。当时坐在龙舆上,沈茴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见裴徊光时的紧张,以及见了裴徊光后的肆无忌惮。
    没有裴徊光在身边,皇帝害怕有人刺杀他。竟怕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多人保护他,只要裴徊光不在,他就不安?裴徊光不会不知道皇帝找他,他是故意不去的?故意让巫兹人笑话皇帝的胆小如鼠?
    沈茴可以想象到皇帝急着要回来时,哒古王定然又要出言挖苦了。
    沈茴叹了口气。
    沉月瞧着沈茴在软塌上呆坐着,神色惶惶,怕她过分忧虑,开口分散她注意力:“娘娘前几日说要给大爷做新衣,反正今天下午无事,娘娘要不要继续做呀?”
    “嗯,取来吧。”
    沈茴幼时体弱不能如两个姐姐那样伴在母亲身边给父亲和兄长做衣服,曾是她的憾事。如今她身体好了,哥哥也回来了,便想弥补曾经的遗憾。沈茴已经给沈霆做过一件衣裳了,这次打算再做件大氅。
    拾星摸了摸衣料,说:“这料子好软,做寝衣更合适呢。”
    “我就算给哥哥做了寝衣,他也不会穿的。”沈茴说。
    “为什么呀?”拾星问着,眼睛却是望向姐姐的。
    沉月无语瞪她一眼,不给她解释了,让她自己想。
    沈茴笑笑,也不给拾星解释。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想明白了,大爷只会穿大夫人给他缝的寝衣……”
    沉月在绣凳坐下,也拿了针线活来坐。她想给沈茴再绣几个帕子。拾星针线活不好,也不喜欢针线事,在屋子待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时,沉月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一眼沈茴还在专心地一针一线缝制着,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准备得如何了。
    宫里伺候的人这样多,每个人各司其职,出不了什么差错。偏沉月还和以前在沈家时一样,面面俱到地照顾着沈茴。
    她与拾星并非奴籍。
    小时候家里穷,虽然时常饿肚子,可还能活着。可穷人病不得,一场严重的风寒卷来,家里的人一个个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发烧的时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岁,拾星五岁。她背着昏死过去的拾星走了好远的路,去求神医救命。
    那样多的人排队求着见神医,她还没见到神医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拐子抱走。她根本没有去想被拐子抱走的下场是什么,满心想的都是蜷缩倒在地上的妹妹无人管会死的!
    “哥哥,救救那个小妹妹。”
    这是沉月第一次见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怀里,小小的。后来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还大了半岁,可她当时看上去只三四岁的样子,那么小,又那么苍白虚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怀里,连说话都很费力气。
    她和妹妹得救了,见到了神医。她哭得语无伦次:“他、他们都说妹妹会死,她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安静偎在兄长怀里的沈茴抬起头,奶奶的声
    线软绵绵的,样子却认真极了:“她会好起来的。我都能醒过来,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檐下,回忆着过去。
    “沉月,你在这发什么呆呢?”灿珠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
    沉月收回思绪,问:“这是什么?”
    “锦王妃派人送过来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欢,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坛子过来。”灿珠说着,就往里面走。
    沉月叮嘱一句:“明儿个俞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倒一点这果子酒让他瞧瞧。”
    灿珠一愣,紧接着又是一笑,说:“沉月姐,你也太谨慎了。锦王妃哪有胆子在宫里下毒呀,就算要害咱们娘娘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若这酒有问题,一查一个准。锦王妃哪有那样蠢笨。而且锦王妃也没有害咱们娘娘的理由呀。再说了,娘娘已饮过两次,若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灿珠赶紧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话。
    “你说的都对,锦王妃不会蠢到明目张胆下毒。只是皇后娘娘体弱,又是常年服药的。我是怕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药有什么忌讳。”沉月说道。
    “还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灿珠应了,抱着酒坛子进了屋。
    “与沉月在外面说什么呢?”沈茴低着头缝衣裳,没抬头。
    灿珠将果子酒放下,说:“锦王妃的果子酒送来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医来的时候看看这酒对娘娘平日里吃的药有没有影响。”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这果子酒两次了,倒也没觉得哪里不适。这果子酒的确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欢,就让灿珠给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她本来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平心静气,可总忍不住去想巫兹人的事情。巫兹人要留到年后初八,这么长时间,若始终坐视不理,不知要多少宫人遭欺。
    这次来了三四百的巫兹人,在大齐的都城,若禁军相阻,他们必然不能生恶。可是……这就又绕到了司礼监。
    “给。”灿珠将果子酒递给沈茴。她又顺口说了句:“娘娘是真喜欢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尝尝。”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灿珠道了谢,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点点。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皱眉。她并不喜欢甜口。不过是娘娘赏赐,她还是把杯子里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说:“娘娘可真喜欢甜口。”
    沈茴喝尽杯中果子酒,才说:“我身体不好,自小日日服药,吃的药比喝的水还多。嘴里总是苦的。所以对甜的东西格外心心念念。”
    灿珠听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盏放下,吩咐:“不摆晚膳了,去准备几道掌印平日爱吃的菜肴,用食盒提着,我去沧青阁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让巫兹人肆意妄为,可她还是想试着阻扰。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坐在藤椅里,懒洋洋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正丢着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欢吃糖。那他又是为什么喜欢吃甜口?
    沈茴将食盒放在桌上,看见桌子上有一碗冬枣,便拿了一颗来吃。紧接着,她就皱了眉,“唔”了一声,忍着没吐出来,勉强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有那么难吃吗?”
    “又苦又涩,简直是本宫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沈茴说的认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来,问:“掌印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
    “乳母的肉。”裴徊光将又一粒梅子糖扔进口中。
    “什么?”沈茴怀疑自己听错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复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酱料,滋着油沫。”
    裴徊光嚼着梅子糖。
    他少年时每忆起那个味道都会干呕,现在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
    第40章
    他坐在阴影里, 懒散又悠闲。云淡风轻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固执地留在过去的阴暗天地里,不想出去, 也不准旁人走进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尽,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 看向好似被吓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吗?”他问。
    沈茴摇了摇头。
    裴徊光将递糖的手收了回来,自己把糖吃了。他将手搭在扶手上, 站起来。他本就身量极高, 身后的灯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兽般朝沈茴笼罩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徊光并没怎么在意沈茴的小动作, 他经过沈茴身边, 径自走向桌子。他掀开食盒的盖子, 瞥了一眼里面的菜肴。
    沈茴快步走过去,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出来。
    水煮青豆、干豆腐丝拌黄瓜、炒青笋、凉拌鸡丝, 还有一份银耳粥。
    “我问过了,这些都是掌印喜欢的。”她将筷子递给裴徊光, 待他接了, 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对面。
    沈茴看着裴徊光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她小口咬了一块笋块, 试探着开口:“掌印的父亲一心栽培,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风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识到这话未必对。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他看着沈茴, 漆色的眸子染上几分兴奋。他说:“老东西死了,是被咱家气死的。他听说咱家做了阉人, 吐了好大一口血, 小命呜呼。啧。”
    沈茴望着面前的裴徊光, 忍不住发抖。她还记得裴徊光上次认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骂老东西,别人必须对他父亲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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