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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茴等在偏殿,心里担忧着。她分明知道长兄不是莽撞人,可还是忍不住担忧。
    她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不由一怔。
    对面书房的窗户开着,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后,正在批阅奏折。奏折堆满长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几日。
    他不紧不慢地拿了奏折来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细,只略略扫一眼,便执了朱笔随意批下几个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侧脸的轮廓。
    她一直承认,裴徊光生得极好,他身上没有半分宫宦的卑微和谄媚,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残缺的宦人。甚至,将仙风玉骨、风流隽逸等等夸张的溢美之词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担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见他时,她也不会恍惚将他认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里,从容地翻阅各地送上的奏折,寥寥数笔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产生了错觉,觉得远处的裴徊光,比正殿里寻欢作乐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隐约忆起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痛觉。她急忙将目光收回来,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着脚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还会不会……
    也就是在沈茴移开视线的刹那,裴徊光转过头望过来。他慢悠悠地置了笔,低笑了一声。
    听见沈霆的脚步声,沈茴赶忙收起情绪迎上去。
    “哥哥?”她仔细瞧着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笑。他说:“虽如今身体大好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哥哥还有事,不同你回永凤宫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着他,乖乖地应。
    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将一个人改变不少。沈茴意识到哥哥还是那个哥哥,却也不完全是那个哥哥了。
    出宫的路和永凤宫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没有和沈茴同出元龙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到了宫门,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监崇敬地喊着“将军”,双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冷风吹在他冷毅的脸庞。他紧抿着唇,策马狂奔许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马缰,转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卫。
    弹尽粮绝,援兵撤离时,亲卫来禀,他所效忠的帝王为了讨好鄙蛮的胡人,竟要献出皇后,皇后不允,坠于高墙。
    陷于绝境的他第一次尝到痛彻心扉。
    七年后,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惨死在这个皇帝手中!就连蔻蔻都被困在奢华的牢笼中!
    先帝虽残暴,倒也担得起“枭雄”二字。可今上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辱他三个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颤了颤。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进冰冻的山岩中,连根没入,嗡鸣不息。
    ·
    沈茴回永凤宫的半路上就看见了腾腾的浓烟。
    “娘娘!永凤宫起火了!”宫人急急跑来禀告,“今儿个有风,火势越来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还是先别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问:“可有人受伤?”
    “娘娘宽心,火是从无人的库房先烧起来的,没有人受伤。”
    沈茴松了口气,吩咐扑火的人当心。
    她又忍不住怀疑,永凤宫怎么会起火?按理说,宫中处处谨慎,又值年底,各处当差的人会格外仔细才对。
    沈茴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浓烟,慢慢蹙起眉。
    沈茴没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监赶来禀话。
    “永凤宫的火一时扑不灭,即使扑灭了,也有隐患,不能让娘娘涉险。还请娘娘暂搬到昭月宫。”
    宫里的人办事效率极高,月亮爬上树梢时,沈茴已经在昭月宫沐洗过,歇在新宫殿的寝殿里了。
    可,沈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茴打量着寝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侧的博古架面前,然后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门出现在视线里。
    沈茴有个猜测。
    她犹豫片刻,带着灿珠走进矮门后的暗道。走了许久,渐渐闻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来越浓。
    在宫中大面积栽种玉檀的地方,只一处。
    第24章
    暗道里黑漆漆的, 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 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 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 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 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 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 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 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 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 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 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 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 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 夜里寒, 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 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脸上已开始泛了红。
    她心里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察出自己脸上发烫,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匆忙侧转过身,将脸隐在外门的阴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笔,大步走到门口。他捏着沈茴的下巴,转过她的脸来。他力气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紧紧抵在门槛上。
    裴徊光站在门内,沈茴仍站在门外。
    沈茴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欢极了。他细瞧沈茴的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脸从微微泛红到逐渐烧透。
    他说:“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个无信用的。”
    “本宫何时言而无信了?”沈茴反驳。
    “当初是谁说的要为咱家宽衣暖榻,怎只一味让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着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轻力度,转而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侧。
    他忽然放开沈茴,将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颇有深意地凝视她的双眸,闻了闻手指。
    沈茴望着他的举动,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说:“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罢,她竟是转身就走。脚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两层之后,那脚步更快,已然小跑起来。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侧耳去听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长兄归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转身走回玉石长案之后,拿起笔,将最后一笔用力写完。
    因太过用力,笔尖悬着的黑墨溅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雪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着针线亲手给长兄做护膝。她在很小的时候看着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边亲手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羡慕。她也想亲手为父亲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她太过体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身体也大好,终于可以亲手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归来让她唇角始终轻翘着,喜悦尽数挂在脸上。
    她专心缝制了大半个上午,宫婢过来送细点和热茶,她暂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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