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在廊前立了许久,绯衣肩头积了一点雪。
    沈茴收回视线,只当没有看见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来时还大雪纷飞,此时雪已小了许多,只零星飘着点雪沫子,连遮伞都变得多余。乌云也散开,露出一轮皎月普照万里。
    回永凤宫的路上,沈茴望见许多宫人往树端悬挂红灯笼,才恍惚意识到真的要过年了。
    轻摇的红灯笼酝出几许年味。
    沈茴慢慢弯了弯眼睛,展出笑颜。
    至于以这样的方式失了身所带来的遗憾与酸涩……
    沈茴轻轻摇了摇头,把万种情绪都压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时,家家都开始准备过年。
    沈家亦是。
    这些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人口越来越凋零,到底是没什么心情,不过是走走形式,凑合过。
    沈鸣玉一边剪着吉庆的窗纸,一边讲着趣事,企图逗爷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厮急急忙忙都跑进堂厅,连敲门问安都给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规矩也无!”沈元宏斥责。
    小厮竟真是把规矩全然忘记,连告罪行礼都没有,呆呆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大、大爷回来了。对,大爷!就就就……就在门口!”
    “谁?”沈元宏以为自己听错了。
    骆氏膝上的针线篓子跌了,七彩的线团散落满地。她分明不信小厮的话,却还是双脚不听使唤,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亲?”沈鸣玉手一抖,窗花剪坏了。
    第22章
    吴往挨着半日的风雪, 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门前。他冷毅的面容难得地浮现几许犹豫,还有茫然。
    吴往,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吴往, 吴往,
    没有过往。
    七年前, 他一身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他挨过了那些伤病,又机缘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亲眼目睹着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 除暴安良匹夫有责。他一无所有, 一人一刀,凭着一腔热血,和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武艺和布兵才智, 慢慢聚集力量,终形成了自己的军队。
    七年之后,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惮的“西箫起、东吴往”中的吴往。
    此番进京, 自然是为了大事。
    可是前几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 亦有妻儿。
    沈霆?他知道这个名字。整个大齐谁人不知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将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吗?吴往心下算量。沈霆战亡时, 似乎也是他醒来的时候。
    他欲再追问, 报信的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心腹劝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 恐有人设下圈套。怕是阴谋啊!将军当万分谨慎才是!”
    他也有所顾虑。
    可是他还记得七年前他醒来时, 衣衫尽数被鲜血染透, 连原本的色泽也分辨不出来。可他看见破烂的里衣衣襟处, 绣着“平安”二字。
    当是, 女子所刺。
    他自问自己当是娶过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当两情相悦,才会有女子会为他绣了那二字,他应当也是极爱护那女子,才会穿上那件衣衫。
    近几年,他手中的兵越来越多,权势也越来越大。也不是没有遇见意欲结亲的人家,也有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头强匪以结亲为盟,邀他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动摇时,吴往总是会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几年过去,沙场征伐,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早就遗了,可他永远记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隽秀,针脚细密。
    绣下这二字的女子当是温柔又明丽的吧?
    失了过去的记忆,他断然不敢贸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远处等他归家。即使是无意,也不能怀着侥幸心理去做负心人。
    更何况,虽不记得了,他隐约知道那个没有姓名不记模样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女子,一直在他心里。
    他当真是沈霆吗?
    父母尚在?亦有妻儿?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着严寒顶着风雪而来,在这新岁即将来到之时,扣响紧闭的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开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嘀咕:“谁啊这么晚来叩门。”
    他还没说话。那小厮看清他的脸,忽然吓得跌倒。
    吴往一怔,迈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厮见了鬼似的,自己爬起来转身往回跑。
    吴往皱眉,对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着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沉思着。即使是久经沙场对面生死也无忌惮的将军,此时心里也免不了忐忑。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匆忙又浅弱,像是女子。
    他抬头,皑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几步之遥,骆氏的脚步却僵在那里,半步也迈不得。她怕啊,她怕这又是一场反反复复做过的梦境,她怕如梦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梦就醒了。
    即使已经做了千百回重逢的梦,望着他的五官,骆氏的眼睛还是迅速蓄满了泪。
    吴往望向骆氏,看清她眼里的泪时,他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话一出口,吴往自己都惊了一下。
    骆氏用发颤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女子,吴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腾。他往前迈出一步,骆氏却惊慌地向后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骆氏脚步踉跄着,似乎每往后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吴往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稳稳地握住了骆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气息猛地拂来,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样清晰,是与梦中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骆氏慢慢抬头,仔细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确定地颤声开口,呢喃般唤着长子的小字。
    吴往抬头,视线越过骆氏望向远处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弯拄着拐杖,沧桑的老夫人搀扶着他。还有个小姑娘,攥着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一刻,
    记忆还未回来,吴往已无比确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松开骆氏,一掀前摆,在覆雪的甬道上郑重跪下,俯首磕头。
    “是,嘉延回来了。”
    骆氏望着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没缓过来。半晌,她转了头,望向跪地的沈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快起来!快起来!进屋说话!这一头一肩的雪多冷啊屋里暖和!鸣玉,快去扶你父亲!”
    沈鸣玉才回过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去扶父亲。她又在父亲看过来的时候,迅速低了头。
    老夫妇二人对长子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顾虑着他赶了一日风雪,让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说话的机会还有很多。
    骆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准备热水。又亲自去给他翻找换洗的衣服。
    沈霆跟进去,默默望着她。
    他“死”了七年,衣橱里却一直始终整齐摆放着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红着眼睛说:“这几年每季裁新衣的时候,夫人都会给爷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针脚,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迹下的“平安”二字。他转眸望向骆氏,说:“过去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
    骆氏翻找衣服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温柔地说:“人回来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
    骆氏一愣,下一刻泪如雨下,她转身埋首在沈霆的怀里,用尽全力地抱住他,将所有的眼泪和呜咽都洒在他的胸膛。
    沈霆坚硬的手臂慢慢收拢,将妻子拥着护着哄着,一身铁血无情化成对妻子的温柔。
    ·
    翌日一早,沈鸣玉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紧张地等着父亲和母亲出来。然后,他们会一起去集市置办过年要用的东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岁,竟隐约也有了几分团聚喜悦,有了年味儿。
    沈鸣玉对父亲的记忆不太多。她小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永远一身冷硬的铠甲,人也不爱笑。只偶尔会在面对母亲的时候露出几分柔和的样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别热闹,喜气洋洋。
    沈鸣玉乖乖地跟在母亲身边,有些局促。
    骆氏知道女儿的心情,揉了揉她的头,说:“鸣玉,去万福堂给你父亲买一碗热浆。”
    “好!”沈鸣玉应了,赶忙朝万福堂跑去。她跑了两步,忽然又顾虑起父亲会不会不喜她这样毛毛躁躁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于是,她赶忙理了理头发拽了拽衣角,迈着细小的步子,假装淑秀起来。
    她买好了刚煮好的热浆,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穿过喧嚣的人群,朝着父亲和母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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