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原本也不是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听才留下来,可如今听了那些话,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
    “咱家一世清誉,尽数毁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再狠狠骂一遍:
    无耻!!!
    裴徊光将未饮的酒盏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递给沈茴。
    沈茴以为还是上次吃过的糖豆,毫不设防地放进口中。下一刻,却被唇舌间刹那间蔓延开的苦味熏得红了眼圈。
    她红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懒散吃着瓶中余下的药,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觉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头一定坏掉了才尝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盏未饮的酒递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说自己不饮酒,那冰凉的酒盏已经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绝就给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里气恼,却依旧张了口。
    贝齿唇舌间弥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间散去,只余她未尝过的香。
    第19章
    原来那墨绿酒盏里盛着的,并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将娇嫩唇上沾着的一点“酒”卷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无需如此勤俭。”裴徊光晃了晃玉壶,然后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恼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谢辞尽数咽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
    沈茴垂眼小口喝着,心里已然明白病时梦中赠药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正是眼前这邪魔头子。
    再联想起先前裴徊光赠她的那罐去疤药,沈茴忽然怀疑裴徊光真的懂医。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给陛下炼那长生不老的药。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样,都以为他是坑蒙拐骗哄着皇帝。
    难不成,他当真懂医?
    不过,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这对于他是不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都是日后在这宫中生存的一份潜在的筹码。
    沈茴正想着,不由自主举起那玉壶,要再倒一盏。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干净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时时抱着那袖炉,手心是暖的。他覆着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凉。他忽然送来的凉意,让沈茴僵了僵。
    “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裴徊光望着她,慢悠悠地说。
    沈茴手一抖,提着的玉壶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轻滚了两番,跌在青砖铺的地面。
    玉壶“啪”的一声,碎了,打湿青砖上双鹤对鸣的纹路,慢慢蜿蜒开来。
    王来从另一侧的石阶上来,看着摔碎的玉壶,心头跳了跳。这玉壶已然价值连城,里面装着的药,却是几座城池也换不了的“仙药”。如今这样碎了、毁了,权贵却不会多看一眼。
    沈茴看见了王来,鬼使神差地瞬间缩回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将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慢慢握紧袖炉。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视前方,却不看裴徊光。
    “掌印,车已备好。”王来禀话。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错落的山石中,山石间却开着大片红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对面的梅林比艳似的,用尽全力地绽放。
    一阵风吹来,山茶飘摇,抖落浓郁的芬芳。
    裴徊光随手摘了一支浅粉的山茶,轻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衬得他的手修长隽逸,还是他皙白干净的指才衬得那支山茶异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着裴徊光,见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转过头来,撞见她眼里的疑惑。沈茴一怔,还不知道要不要移开目光只当没看见,裴徊光已朝她迈了一步,然后俯下身来,将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远了,沈茴望着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头拨弄着那支山茶柔软的花瓣,喃喃自语:“什么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宫,往西厂去赴邀。
    东厂和西厂最初互为监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顺便携了东厂提督之职,西厂越发势弱,不过是群裴徊光连理会都懒得理会的东西。
    此番西厂督主几番相邀,又言辞郑重,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裴徊光今日也无事,所以来了这一趟。
    西厂正厅里,议事的桌椅尽数挪开,围成歌舞之地。
    十余个老太监们聚在一起饮酒谈笑,无一不是左拥右抱。起舞的美人们和老太监们抱着的美人们一般,几乎都是半丝不挂。
    肃穆的堂厅俨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娱之地。
    大门打开,裴徊光看了一眼里面的场景,转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厂督主张公公赶紧推开怀里的美人,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去追。
    几乎要追到西厂的大门处,张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赶忙弯腰打礼,赔着笑脸:“听闻掌印刚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设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说话!”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罢。”裴徊光已有了几分不耐烦。
    “马上国宴,各地郡王、亲王无不回京拜贺。咱家也是为圣上安危担忧,忠心日月可鉴呐!”
    裴徊光凉凉瞥着他:“张福海,你这老东西的嘴若是只能乱扯这些废话,还是缝了罢。”
    张公公脊背一寒,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是是,宫中有掌印职管自当安全无忧,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那些有异心的主儿定然逃不过掌印的法眼,若是胆敢胡来那是自讨苦吃活得不耐烦啦。不过……不过如今西箫起东吴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视眈眈。咱家也是想尽尽力……”
    张公公啰里啰嗦地表着忠心,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过年时,让西厂担一些实职。
    “行啊。那就麻烦西厂费费心,将箫起或吴往抓到司礼监去。”裴徊光笑着拍了拍张公公的肩。
    张公公脸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里。
    箫起和吴往?
    这这这……这哪个他也动不得啊!
    皇室昏庸残暴,四地揭竿起义之士众多。如今就属箫起和吴往势力最大。
    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袭了世子位的尊贵人。皇帝一朝夺妻,这京中便少了位风光霁月的世子爷,只有举旗起义的逆贼箫起。如今距离箫起谋反已有五载。五年说长也不长,可到底萧家家族底蕴丰厚,他又师出有名,已是追随者众多,如今成了众多起义势力中最强的一支。
    吴往,他与箫起不同,他和皇室无甚血海深厚。他是从贫民里站出来的义士,代表的是不甘权贵玩弄的百姓民心。他举旗谋反要比箫起还早上两三年,势力却并没有箫起那般强大,不过亦不容小觑。吴往没有箫起的家族底蕴支持,有的只是一腔为民热血,真正凭借一身武艺和才智杀出的军队。
    裴徊光离开西厂,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去宣庆街买糖吃。
    卖糖的商贩远远见了他,都先将他常买的几种糖准备好,毕恭毕敬地送过去。
    裴徊光一边握着油纸包的糖吃,一边想起今晨听来的闲话。
    嗯,在宫外置办个府邸似乎也不错。
    他以前怎么没想到?
    裴徊光走进一条小巷,咬着一块绿色的脆糖来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觉察到了跟踪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来西厂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啧,
    上次遇到刺杀是哪一年的事儿来着?
    因为太过久远,裴徊光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新奇的愉悦来。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将小巷前后围赌。每一个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杀手,无不一身血腥杀气。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着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尽头,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不悦,他才放慢了脚步。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划着斑驳的小巷墙面,拂琴一般。
    他横着的手慢慢转了个方向,指腹向下。
    轻轻地,点了两下墙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进了石墙里。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收了手,继续去拿油纸里包着的脆糖来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细碎的声音悦耳极了。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看不见杀手将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马上要走到出口时,窄长的小巷两端围堵的所有黑衣杀手瞬间倒下,无一例外。
    裴徊光吃着糖,淡然迈过眼前的尸体。
    这近百位杀手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中了招——五脏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远,那堆在小巷两端的尸体才开始七窍流血。鲜血缓缓地流,逐渐淹没整条小巷,血腥味熏人。
    当然,裴徊光已经闻不到了。
    人人都说裴徊光杀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这话,既对,也不对。
    他杀人的确不眨眼,但并不嗜血。没有太多人知道,他对鲜血是那般厌恶。
    所以,他连男人也不做了,去学那邪功。
    学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杀人,不见那鲜血淋淋腥臭难闻。
    当然了,现在的裴徊光,很少亲自杀人了。
    ·
    天气晴朗,微风也好似不是冬日里惯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惬意地待了很久,中途还让宫婢回去取了热茶和细点过来吃过,然后才起身往回去。
    她刚从漱心亭出来,宫婢禀告,皇帝带着两个妃嫔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现在下去,定然要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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