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仁善不忍责罚,奴婢知错,自请罚跪。”阿夏磕头,然后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问:“娘娘,就让她跪着?”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让她跪吧。嗯,送件棉衣过去。”
    沉月很快便发现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么。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凤舆带着仪仗出宫,去别宫接太后。别宫不算近,傍晚时踩着最后那点落日的余晖才到。
    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接了沈茴,禀话:“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缓缓身子。”
    她又解释,锦王和锐王正在太后那里说话。
    赶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边在偏殿里取暖,一边琢磨起锦王和锐王。
    锦王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而锐王也算先帝当初喜爱的一个皇子。
    今上昏庸无道,四地起义造反之士众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亲王们,何尝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锦王和锐王来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着变天。她甚至隐约猜到离变天不远了。若问她希望谁当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亲王和义士谁会是明君。若说私心,她当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儿登基为帝。虽然这个孩子如今风评并不好……
    沈茴小眉头越皱越紧,不由去想……倘若煜儿像他的父皇该怎么办?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嬷嬷,煜儿可歇下了?本宫想去先瞧瞧他。”
    桂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才如实禀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边看见了齐煜。
    他骑在小太监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着勒在小太监脖子上的绳子,一手将鞭炮四处扔砸。
    桂嬷嬷走过去一些,无奈说:“殿下别玩了,过来见过母后。”
    齐煜便把手里的鞭炮朝桂嬷嬷扔过去,看着桂嬷嬷躲避的样子,哈哈大笑。
    “煜儿。”沈茴朝湖边走去。
    齐煜上下打量着沈茴,问:“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了隆隆马蹄声。马蹄规整沉重,听着像军队。
    “谁来了?”齐煜先问。
    已有宫人脚步匆匆过来禀告:“是掌印带着东厂的人过来,说锐王牵扯一件大案,来捉人的!”
    齐煜立马从小太监身上下来,往前头跑。
    “殿下慢点!”
    伺候的宫人赶忙去追。
    沈茴也跟着往前面去。等到了前头,远远看见一片灯火通明。
    锐王不在那里,庭院中,只有锦王面对裴徊光。
    “干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声喊,打破了庭院剑拔弩张的气氛。
    沈茴惊了。她眼睁睁看着齐煜朝裴徊光跑过去,拉着他衣襟喊干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着他喊干爹的小太监没什么分别。
    太后身边的另一个嬷嬷来传话,请掌印进去说话。
    裴徊光的到来让太后暂时没见沈茴。沈茴暂且在别宫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没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见太后,穿过游廊时,远远看见裴徊光在大门那边,似要离开。她赶忙让阿夏去拦了人。
    沈茴站在檐下,遥遥望着裴徊光。裴徊光听了阿夏的传话,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茴攥紧手中的帕子,使劲儿压下紧张。她望着裴徊光穿过庭院,一步步走过来。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细碎的声响,亦有细雪悄悄飘落在他红衣肩头。
    当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紧张了。
    “娘娘叫咱家过来所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檐上积雪反着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宫有些好奇殿下称掌印干爹,掌印是什么心情。”
    为了这个?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儿子称咱家这种阉人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第10章
    沈茴今日穿了件浅粉的织金云肩对襟暖袄,下搭着一条凤鸾云纹的灰蓝织金裙。外面裹着一件石榴红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边随着细风拂倾。她一双手大部分藏在浅粉的袖中,只露出捧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后温柔洒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阳里,而他站在阴影里。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仔细地、努力地去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她发现这是徒劳,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无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着怎么与他说。是按照刘嬷嬷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带媚,还是学丽妃那般香风阵阵素手如勾,亦或是如书中那般温柔相待潜移默化。
    可当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准备了一晚上的那些含着技巧的所有说辞都没有用上。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坦然地将她的想法刨开,告诉他。
    话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还没学会美人计,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后悔只是一瞬。她觉得自己这样直白说出来没有错,没有什么小算计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她费尽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里,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俩。
    可是他不说话,没有给她答案。
    沈茴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细雪慢悠悠地飘落,终落在积雪的青砖上。她的视线也跟着那细雪慢慢下移,最后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长而卷翘,一片细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开,她的眼睫便有些湿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带着几分小紧张的。可她没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间,沈茴看见王来在院门口张望着,大门外有许多东厂的人等着裴徊光。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说些什么,便说:“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赶路,大抵是要在别宫再留一日。刘嬷嬷没有跟来,掌印晚时得空可来授课?”
    一直到许多年后,裴徊光都记得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阳里,用最干净的眸子望他,说着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话。
    而此时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说:“咱家办了案要回宫复命。”
    她“喔”了一声,垂下眼睛,情绪藏了起来。裴徊光只能看见她握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抠了抠袖炉上嵌着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转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卷了一道凉风。
    裴徊光接了王来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宫中的奴,太监们挨了那么一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死宫中都算善终。可宫女们不一样,宫女到了年龄,是可以出宫的。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搭伙过日子很常见。
    宫女看不起太监,却被太监们欺负。
    太监们呢,欺负宫女何尝不是一种同为奴,却对宫女可以出宫的嫉妒。
    宫女虽看不起太监,有的却要倚靠个有本事的太监寻个短暂的庇护,她们大抵都是想先忍着和太监们过几年,到了年龄出了宫就自由了。她们出宫之后是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宫中曾当过太监的对食。那多不光彩啊,简直是耻辱的过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宫女不想被皇帝宠幸,就会主动去寻个太监当对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妇人,还是沦落过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会宠幸太监们用过的。
    脏。
    也曾有宫女巴巴往裴徊光身边凑,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宫女或嫔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檐下,目送裴徊光离开。直到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边去。她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着她。
    阿夏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一路上,几次偷偷去看沈茴。这样的一个帝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沈茴虽是皇后,也不见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着难道是皇后前日听了那几个宫女碎嘴才有了这想法?她在心里默默觉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宫里都知道掌印不好这口。
    阿夏却不知道,沈茴并非受那几个宫女影响。在更早些,她已有了这个想法。
    沈茴由桂嬷嬷引着,进了太后寝殿,行了礼,太后强打起精神,让她到身边坐。
    太后满头华发,精神也不太好。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沈茴刚坐下,太后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去问桂嬷嬷:“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带着东厂的人下山了。”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恨恨地说:“这死阉人,简直不知哪里派来的邪魔,要毁我大齐江山!”
    她又吩咐:“让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无诏,无事勿出府。也不用再来哀家这里问安。”
    “是。”
    太后又补了一句:“让他在府里也小心些!”
    “是。”桂嬷嬷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传话。
    沈茴安静地坐在一旁。
    太后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开口:“哀家很喜欢你长姐。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那时候,皇帝很听你长姐的话。你可知道?”
    “那时候臣妾年纪还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温声细语地答话。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边来,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说:“哀家一直觉得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姑娘。皇帝立你为后,倒是这两年难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后宫妃嫔虽多,可那些妃子不过都是妾,只你一个是妻。你在皇帝身边要多劝着些……”
    太后絮絮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是让沈茴好好当这个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应下。
    当初她捧着凤印时,不是没想过好好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担着“妻”的职责,劝谏着皇帝。可在她入宫那一日,她亲眼看着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她这个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连保命都难。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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