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小妞紧张了,于文尧瞧着就有些想笑,但到底忍住了。
    如以往一样,但凡这种宫中大宴,都是要排队的,只是男子到底不同女眷,女眷面见皇后那阵仗,是依次列开,男子,尤其是重臣之子,郡王之子,则享受更多的待遇。
    于文尧没有与其他人一同排队,早已有人在门口迎他,领着他走到了前面。
    小妞大妞亦步亦履的跟着他,不敢漏了一个步子。
    而一走入大殿,两个小丫头才知晓,方才外面的阵仗算什么,这里头,才是吓人。
    偌大的皇殿,至少能容纳数百人,而现在,里头已经有许多人,一张张小方桌被顺势而前的摆放两旁,又分八列,而越是后面的位置,越是坐满了人,前头,却除了零零星星,还都是空置着。
    于文尧就带着两个小丫头,走向了前面。
    大妞小妞开始走路同手同脚了,两姐妹不自觉的拉着彼此,僵硬的咽着唾沫,害怕之余,紧张的心情,也终于抵达巅峰。
    严裴正坐在那儿喝茶,见着于文尧过来,正要说话,又瞧见于文尧背后的两个小姑娘,不觉一愣。
    于文尧坐到严裴身畔。
    顺手招了招大妞小妞,道:“你们便站在后头,谁问你们什么,说你们什么,都甭吭声,权当自个儿是泥塑的便是。”
    人在屋檐下,大妞小妞很识时务的点头,乖得不得了,哪还有马车上闹脾气的小模样。
    “这是?”严裴问了一句。
    于文尧噙着轻笑,抵到严裴耳畔,小声说了两句。
    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严裴听了个始末,不觉微讶:“人在牢里?”
    于文尧沉下眸子,道:“暂不妨事,且先看看,我总觉得,事情不像看来那般严重,既还敢在牢里呼呼大睡,容棱也纵之任之,想来,另有隐情。”
    话是这么说,但严裴依旧忍不住担心。
    或许,在于文尧眼里,柳蔚只是一个大夫,能治他重病,救他性命,但严裴却知,若不是此人出现,自己,恐怕还是当初那个求死不得,卧榻不起的病秧子,走上三步路都得喘上好几回,一日得发好几回病,且回回要命,痛彻心扉。
    柳蔚是他的救命恩人,虽说他嘴里一直惦念着这人回来,但若是以这种方式,严裴倒宁愿救命恩人一辈子也别回来。
    目光沉郁下来,严裴低着头,看着手边的清茶,视线有些发直。
    于文尧立即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瓷瓶,抖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药丸入口,严裴下意识的含住,但也只是含住,于文尧已端起茶水,对着严裴的嘴,就送过去。
    严裴被动的喝下,咽了药丸,才回神了目光。
    于文尧不觉有些心疼,摸摸严裴的头,道:“别想太多,别废心神,你知道你这毛病,费不得精神。”
    严裴当然知道,苦髓之毒还未根治,虽说好了大半,但伴随而来的后遗症,也多不胜数。
    时不时低烧,精神不济,易疲劳,思虑过多便会心神呆滞,总之,很多毛病,他,就像个千疮百孔的人,哪里都是问题,哪里都是纰漏,若是无人看顾,怕是何时死了,都不明不白。
    于文尧再未说什么,只是心中越发着急,最好是,他今日帮了容棱一把,这人能懂知恩图报。
    柳蔚必须出狱,就算出不去,严裴也得进去,这病,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于文尧这般想着,眼中便凝出冷意。
    大妞小妞都在后头,偷偷的观察了一会儿,小妞突然抵着姐姐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大妞点点头,也在妹妹耳边回了一句。
    两个丫头的小动作并不收敛,且在这金光闪闪的皇城大殿内,显得格外突兀,能进入大殿的丫鬟,谁不是标致可人,大家风范,就这两个小姑娘,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于文尧忍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提醒:“站好。”
    两个小丫头立刻站好,脸颊有些泛红,被吓到了。
    于文尧这才回过头,可刚一扭头,就听一声细言,流入耳蜗:“这个药,不能吃的……”
    于文尧一愣,转头看俩孩子。
    严裴也听到了,同时回头。
    面对两人敏锐的视线,小妞吓得倒退一步,躲到姐姐背后。
    大妞压力也很大,顶在前面,害怕得都要哭了。
    于文尧没发觉两个丫头的惊恐,只问:“何出此言?”又将那药瓶拿出来,递到两人面前:“你们知道此药?”
    大妞憋着嘴说:“看起来,像是我们公子炼的药……但,仔细一看,又不是……”
    于文尧点头:“你们公子送来的,早已吃完,这是我差人另炼的,与那应当一般无二。”
    “不对不对。”小妞探出半个脑袋,又惊觉自己说的太大声了,忙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道:“若是按照我家公子的药所炼的,那便该是……”小妞含糊的想了想,却想不起来,就看向大妞。
    大妞替妹妹补充:“凝气丸。”
    虽然大妞也不懂什么医药常识,但这一模一样的药丸,小妞经常吃,就是小妞失踪回来那阵子。
    柳公子说小妞精神不济,神志不清,得吃这种药丸才行,虽然吃了效果也是杯水车薪,但总比不吃好。
    这是凝气丸,于文尧自然知晓。
    就因为这药的药效温和,只有安神静气之效,于文尧才敢让旁人炼制,让严裴服用。
    否则,柳蔚的药,于文尧怎敢四处张扬。
    小妞吃这药丸吃得最多,像吃糖豆似的,但后来,就不吃了,只因:“凝气丸有定神清心效用,若是容易疲惫,精神不济,脑子糊涂的人,可多吃,但吃也只能吃最多半月,公子说了,人是有抗体的,一种药,绝对不能食用超过一个疗程,虽然我也不知道疗程是什么意思,但公子说,一种药吃多了,就得换,不然没药效是其次,或许会有副作用,那才是致命。”
    小妞看向严裴,小声道:“观这位公子的模样,显然已是中了那副作用,若是还继续吃,怕是神智会更加不清,积年累月,性命也……”
    是药三分毒,小妞虽然道理懂得不多,但切身体会,却是有的。
    这般说着,小妞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上去:“这是我现在吃的药,不是凝气丸,是安神丸,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吃药,但我家公子让我吃,我就吃,我看这位公子的模样,应当是该吃安神丸了,只是我也不清楚,一切还需我家公子看过方知。”
    于文尧接过那药瓶,打开塞子嗅了一下,确实是另一种药。
    严裴也盯着那药瓶,然后,目光上抬,看向于文尧。
    于文尧觉得压力很大,有点冒汗,道:“我哪知道这药吃一阵子还得换……”他说着,又转移话题:“况且也不能怪我,当初就送来那么几瓶药,都吃完了,你还病着,我可不得自个儿想法子……”
    小妞这时候又插嘴了,问:“这位公子,也是我家公子的病人吗?”
    严裴看着小丫头,点头。
    小妞就道:“莫非就是上次拖珍珠和咕咕,千里送药的那位?”
    严裴再次点头,咕咕应当说的就是那只鸡叫似的幼鹰,果然人如其名。
    小妞这就道:“那就对了,我家公子提过公子您,是有一次我家小公子问公子,是否该再让珍珠咕咕来京都送药了,我家公子说,不用,之前那些吃完了,暂时便不需要吃,小公子问,病情可会复发?公子说,或许依旧有些身体不适,但不可再用药,因再用,身子会依赖药物,自身抗体会逐渐消失,而且若是将之前的药用完,便是病情不好大半,剩下的痛楚,也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而忍着忍着,待身体适应了,这痛楚就会逐渐消失,从而病情便更为好转,只等公子再次回去,复诊一次,想来,便可根治了……”
    小妞说完,像是没看到于文尧越发惨白的面色,耿直说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想来这安神丸公子您也是不能吃的,之前的药吃完了,您就该什么都不吃的,我听小公子说,那在医书中,叫做……唔,叫做什么来着……对了,恢复期,叫恢复期。”
    小妞话音刚落,于文尧便觉得,严裴的视线,火烧一般的戳在自己身上。
    于文尧心神开始不稳了,身体也微微倾斜,到最后,终究顶着巨大压力,讨好似的扯出一丝笑,对严裴道:“我真的不知道。”
    严裴板着脸,看于文尧。
    于文尧极力的为自己开脱:“若是不可再用别的药,怎的不写封信说好,这不说,谁知道……”
    “没说吗?”严裴冷着目光道:“我记得附带而来的,是有一封信。”
    于文尧忙点头:“是有,但上头就说,食之将尽,静……”说到这里,于文尧顿住了,在严裴越发逼人的目光中,艰难的把最后那句补全:“静待,若乏之过半,以安神汤续之,若乏之轻微,弃药……”
    那封信的后面,还附了一张安神汤的药方。
    于文尧也看过不少医书,妹妹于文敏馨也替他看过那药方,只说是普通安神汤,药铺里三文钱一碗,药效轻微,多用于受惊小儿,或心悸长者服用。
    年轻人所用的药效,得比之多一倍,当时他看药吃完了,严裴偶尔还是会皱眉疼痛,便差人去熬了这安神汤,但药效实在杯水车薪,最后他一咬牙,将那凝气丸,差人炼制。
    刚开始,严裴的确好得很快,只要吃这药,就不疼不闹,后来,便开始出现毛病。
    御医来看过,只说药丸无事,想必是严裴的病情出现了变异,但这方面,御医却束手无策,最后,也就只能这么央着,他也只能心心念念,盼着柳蔚快些回来。
    但原来,一切都是他捣的乱吗?
    原来药用完了那阵子,是不能乱来的?
    于文尧现在说不出话了,看严裴的目光,更是心虚极了。
    严裴在埋怨于文尧片刻后,到底收回目光,自己这身子,自己清楚,虽说这次是于文尧好心办坏事,但对方如何为自己的,严裴也明明白白。
    说责难绝对不可能,但自己平白多受了这般多苦,这苦头,总得讨回来。
    严裴这般想着,便开始思忖,于文尧的死穴是什么?
    思来想去,想不出来,便索性直问:“你怕什么?”
    于文尧正等着此人发作,闻言却愣了一下,怎么话题绕到这儿来了?于文尧思忖一下,估摸着到底这是什么意思,谨慎的便没有回答。
    严裴蹙眉,又问一次:“你怕什么?”
    这么一来,严裴才惊觉,自己对于文尧的了解,竟如此少。
    以往自个儿病重,两人相处,就多是他心烦意乱,胡思乱想,悲从中来,而于文尧这人,就总在旁边陪着他,偶尔说些趣事,惹他笑。
    后来他好些了,这人便喜带他去各种场合,像是要把以前他没见过,没玩过,没吃过的东西,都带他试一遍才甘心。
    因此,到现在严裴才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在享受着这人的呵护,却从未真正去了解他,明白过他。
    如此一想,因吃错药而还遗留着的丝丝缕缕的闷恼,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但话已问出口,严裴倒真的想知道,便再问第三次:“你怕什么?”
    怕什么,喜欢什么,平日有何钟爱的消遣,作为朋友,严裴都想知道。
    于文尧看严裴眉目清淡了许多,虽揣测不出对方的意图,但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沉吟一下,抬头,看着这人的眼睛,道:“怕你发病。”
    严裴一滞,瞧向于文尧。
    于文尧蹙眉:“每次发病,你都像随时要消失似的。”
    所以,不是怕你发病,而是……怕你消失。
    严裴说不出话了,这会儿还谈什么怨气怒气,什么都没有了,惟余下的,是对此人的佩服。
    是啊,三言两语,当真是把所有的错事坏事,都推得一干二净,还让人半点脾气发不出。
    终究,还是这人技高一筹,到底是从小便周旋各处,八面玲珑的于文公子,自己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病怏怏的药罐子,哪里能比得上他的万一,望其项背,都来不及。
    ……
    交代一下这俩人,所以,合在一章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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