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后,易轲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气冲冲地驾车离开了。我们答应了苏也的请求,劝走了他。出门时,我们刚关上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锁门声,他的脸色顿时铁青。
    易轲走后,张进不悦道:“什么玩意儿嘛这是,好端端的非搞成这样。”
    “怪我,没考虑周全,该多想想苏也的处境的。”
    张进一惊:“你们俩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吧,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真不查了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做最好,等她冷静下来,再问问看吧。”
    他就睁大眼盯着我,十足的惊愕。
    这是一个打死宋琪的好机会,他不想放过。苏也没有复仇之心,但他有,而且十分迫切。
    “别担心,我们不会放过宋琪的。”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但他只是皱着眉,无奈地念叨:“你怎么变得都不像你了。”
    ***
    回到医院,天色已经暗下来。
    雅林坐在病床上等我,看到我走进门,合上了手里的书:“怎么样,查得顺利吗?”
    看到她,离开医院前的悲伤又隐隐浮了起来。
    我迟疑片刻,慢慢走到她床头:“不太顺利,一会儿慢慢跟你说。”我低头去看床头柜上的药,“药吃了吗?”
    她迟迟没答。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面带愁容:“怎么了?”
    “你……抽烟了?”
    我惶然,好像被发现了秘密似的。
    雅林对烟味十分敏感,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气味了,她还是能闻出来。
    “我……再去漱个口。”我转身去了洗漱间。
    洗漱间的镜子里,投影出了自己此刻的模样,眼圈还有一点微微的肿胀,目光也干涩。
    回到这里,心中的压抑又翻腾起来。我漱完口,腿却挪不动,定在原地,双臂撑在面盆边缘,头埋到肩下,缓缓地呼着气。
    不知何时,我听到洗漱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雅林走了进来。
    她默默站到我身后,靠在我背上,双手环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对不起……海冰……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块破碎的玻璃残片。
    我扶在面盆边缘的手骤然抓紧,咬紧牙,才终于压下又一次泪如泉涌的冲动。
    我缓缓直起身,转过去,面对她。
    面对她,却不敢和她对视,目光躲避般的向下垂去。“没关系”三个字,简简单单,张开口,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余光中,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
    良久,她贴近我,把头靠在我胸口。我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忽然抬手捧起她的脸,埋下头去想吻她。
    快要触到时,我蓦地停下来,问:“我还有烟味吗?”
    “没有了。”她轻声答。
    我便闭上眼睛覆了上去,很用力,还有些狂躁,不知满足地索求……
    ***
    我从来没有吻她吻得这么久过,胸中萦绕着一股冲动,妄想就此不再放开她!
    许久,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我才终于停下。
    之后,我把她扶到病床上,在一旁静坐了一会儿,才平静了些,慢慢开始对她讲述调查的情况。
    雅林听后,对我说:“苏也是最大的受害人,她希望怎么处置,就让她做主吧。如果她希望息事宁人,咱们也别为了对付宋琪,就去勉强她。”
    “你不想把宋琪送进监狱?这样不是能为你爸报仇吗?”我问。
    “想啊,我当然想。”她回答,“但是利用这件事,只是能让宋琪翻不了身,并不是真正的为我爸报仇。宋琪对我爸最大的亏欠,是背叛,我最希望的,是他亲口承认,他是个背叛者。”
    “可是,就算我们夺回了公司,宋琪也一定会找别的借口把自己洗脱干净,他不会承认的。”
    雅林却摇摇头,眼中闪着一道光:“不,他会有瞒不下去的一天。他为了自证清白,自己名下其实一无所有,现在操控整个局面,依靠的是河铭公司的资金和势力。如果他失去了这个后盾,就没有能力操控什么了。到那时,他只有两条路:要么,挪用范青芸名下的财产来作最后的反抗,但那样范青芸会暴露;要么,坚持不动,无所作为,这样也许可以自保,但他却一定不会甘心。”
    “所以你觉得,他一定会选第一条路?”
    雅林点头。
    “所以你相信,范青芸一定会落网?”
    她再点头。
    “你想让宋琪在这件事上认罪?”
    “对。”她字字清晰地回答,“这是我爸生前的愿望。我要让宋琪亲口承认背叛,亲口承认,他是怎么一步步逼死我爸的!”
    ***
    第二天,苏也打来电话,就调查的事,约我见面详谈。
    她在一个茶楼的露台上等我。我到时,她正坐在茶桌边,肿了半边的嘴唇十分明显,上面还留着结了巴的伤痕。而她的座椅旁,立着一个大号旅行箱。
    “你这是?”我走过去,指着旅行箱问。
    她平淡地回答:“跟你喝完这最后一杯茶,我就要走了。”
    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懂:“这么……突然?”
    “不是心血来潮,我想了很久了,有几次差点儿都走成了,都是被那浑蛋给拦下来的。”
    我坐了下来:“那这次,他知道你要走了吗?”
    “他知道了还了得?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我又走不成了。”
    “他……还是不想你走的吧。”
    “呵,谁知道那浑蛋在琢磨些啥。又不许我搬出去,又不许我和别人来往。我不反抗吧,他又总要折磨我,好像这样才有快感,反抗吧,一说要走,他又软硬兼施,非把我留住。有一次我问他,你到底想让我怎样,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头。
    苏也“噗”地笑了一声:“那个浑蛋居然说,你有没有数过,你被多少个男人上过?你被多少个上过,我就去上多少个妞儿,等咱们数目相等了,我就搬回来,你说这样公平不?”
    我惊诧,易轲心里的不平衡竟到了这个地步。
    “你说他是不是心理变态?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反正我也尝试过了,跟他,我是真的过不下去。”苏也神情淡淡的,似乎做这个决定一点都不艰难。
    “那你打算去哪儿?”我问。
    “先回趟老家吧,然后再做打算。”
    “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平城,我再也不回了!”
    认识苏也这些年,这是她所有的话中,说得最坚决的一句。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道别?”
    “不全是。”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这光盘还是交给你们吧,你们会需要的。另外,我写了一份诉状,写清楚了关于那件事我所知道的所有。来之前,我已经去做了证明,也加了一份委托书,律师说了,就算提交的不是我本人,也会有效的。”
    我打开来看,里面有昨天的那张光盘,另外还有几份签了字盖了章的文件。
    “你……希望我们继续查?”
    她撇了撇嘴:“昨天你们走后,易轲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他又来跟我道歉,还求我,不要把那件事公布出去。他说了很多理由,每一条听上去都像是为了我好。我不是信了他的鬼话,但是,我累了,不想再管这些事了。这些东西,你们需要就拿出来用吧。只是很抱歉,我不能再继续帮你们查,也不能出面去揭发宋琪了。我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不该不考虑你们,就去调查。”
    听我这么说,苏也倒是笑了一声:“你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明明是我亏欠你们,理应和你们一起查……”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着亏欠不亏欠。”
    她微笑着:“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护士长。跟她干的这几年,受了她许多照顾,到头来却给她添了大麻烦。你帮我跟她说声抱歉吧。”
    “这是道歉信?”我收下了信封。
    “是啊。”她自嘲般地笑笑,“到最后,我连回去接受处罚的勇气都没有,还要拜托别人传话。我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啊……”
    “别这么想,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
    “那,在平城,我也算是没有牵挂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拿着小勺搅着杯里的茶水。
    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在犹豫。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说:“其实,那个案子我不想查了,不只是因为我想走。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浑蛋。毕竟,他以前对我是挺好的,我还是想还他个人情,不想让他颜面扫地,以后连那几个酒肉朋友都瞧不上他。但是这次,我连仇都不报了,这人情就算是还清了,再不欠他什么了。”
    苏也说完,神色中流露出一种轻松感。
    她对易轲有厌恶,却不恨。纠缠的这些年,从恨之入骨到不计前嫌,从废然接纳到终至歧途,历尽了曲折。
    我感叹一声道:“真没想到,易轲会这么对你。我不该劝你给他机会的,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见他对你很上心,就以为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呵,到底是本性难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苏也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说。她思索了片刻,给了我一个甚为意外的回应:“其实,是我该早点接受他的。要是他到乡下缠着我的时候,我就放下对你的执念,跟他好,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他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后悔,这后悔,是为易轲。
    我猛然发现了自己认知上的错误。原来不知何时起,苏也同易轲之间的追逐关系已经悄然掉头,到最后,真正撒开了手的人,不是苏也,而是易轲!
    只是,这种后悔,并无意义。她能放下执念,重新审视易轲,恰恰是因为发生了那些不幸。没有不幸,她不会看易轲,有了不幸,易轲却不再看她。
    无解的因果,终究,是没有那缘分。
    ***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到过苏也,她彻底消失了。
    而易轲,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苏也的消失,再没来问过我,她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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