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张进寻死过一次后,他的精神状态就截然不同了。他不再抱怨,不再发怒,情绪稳定,一日三餐都颇有胃口,医生安排的康复训练也做得很是积极。还有圈子里跟他最熟识的几个兄弟,他竟一一打电话过去就之前的无理道歉,还把他们请来医院探望。他找到了目标,恨不得能早一天出院,早一天去报这断腿之仇。拉拢那几个兄弟,也是在为报仇做准备。
    张进的一反常态在我看来顺理成章,却没注意到,苏也看到后,竟渐渐起了疑心。一天在食堂吃饭时,她对我说:“张进最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是吗?”我若无其事地回。
    “是啊,变得那么听话,积极向上,好像也不为自己的腿伤心了,怎么可能一点儿过度都没有,忽然间就想通了呢?”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我给了苏也一个回答。
    “不止是他奇怪,你也奇怪。”
    “我怎么奇怪?”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我缓了口气,解释道:“那案子很愁人,你知道的。”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张进差点儿跳楼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都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什么时候又想不开,心里总想着得把他看住了。你是个谨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可我发现好几次了,我去干别的的时候,你居然都没有好好看着他。我是过了好几天才相信张进不会再自杀的,可你为什么一开始就相信呢?我觉得很奇怪。”
    这确实是我大意了,这些天脑子里总在琢磨这仇该怎么报,都没去考虑过苏也会怎么认为。站在她的角度,觉得我和张进有些古怪,其实十分合理。但我不可能告诉她实话,她要是知道了,绝不会允许我们去冒险。若我们执意要做,她一定宁可被我怨恨都要把这件事捅出去,不会给我们机会。
    于是我只能瞒着她:“不是说了么,陶可可很可能会回来,张进决定再努力一回。”
    苏也噘起嘴:“都过这么多天了,那个学生妹明明就没回来嘛。而且,其实你说的这个理由,我那天就不大信。”
    “为什么?”
    “就这么件事儿,在天台的时候,你至于把大家都赶走单独说吗?”
    “张进爱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窝囊事,当众说出来,他还不气得跳下去?”
    “那我呢?我总不算外人吧,为什么我也不能听?”
    “毕竟陶可可的事你本来是不了解的,谁知道张进乐不乐意让你知道。”
    “可你后来不还是告诉我了吗?张进可是在一旁听着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突然对不上嘴了,没想到苏也观察得这么仔细。
    “你们两个……”她见我不说话,把声音放低了问,“不会有什么疯狂的计划吧?”
    我不由得一惊——苏也竟然在往这个方向猜!这不是个好兆头,绝不能让她继续抱有这样的猜测!
    “什么叫疯狂的计划?”我故意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就是正道走不通就硬来啊!你们那群人总是这样不要命的!”苏也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我她绝不允许我这样做。
    苏也接触过圈子里的那群人,她认为我和张进真有可能干得出来,这让我有些慌了,怎样才能打消她的疑虑呢?
    “你是没见过陶可可,你要是见过张进跟她在一起的样子,就会知道张进有多喜欢她了。”我尝试着给出一个更详细的解释,让她相信张进改变的原因真的是因为陶可可,并同时把话题引开,“陶可可走的时候,张进哭得好厉害,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到。那天他一听到陶可可说后悔了,眼睛都亮了。我看他变了想法,才敢告诉你的。”
    苏也虽然没有一下子消除心头的怀疑,但我讲的事情她还是颇有兴趣:“原来张进还是个情种啊。”
    “他现在就想着重新振作起来,活出个人样再把陶可可追回来,在这件事情出结果之前,你都不用担心他。你也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这些,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觉得丢脸,不爱让人知道。”
    女人的思维果然是发散而跳跃的,苏也听说了张进对陶可可的情意,竟打断了之前的话题,顺势跟了上来:“张进都开始为以后打算了,那你呢?”
    “……”
    “你之前不是说你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吗?现在也不用担心张进了,他都找到方向了,你总该有心思考虑考虑自己了吧。”苏也一脸期待地望着我,脸上还挂着微笑。
    这一次回来,我发现苏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她似乎彻底摆脱了之前的阴影,回到了几年前我们初识时开朗自信的模样。那时候,在我拒绝了她时,她还信心满满地说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现在,她的话似乎真的应验了,脸上显出了几分小得意。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苏也就玩笑般地说:“明明已经没有推辞的理由了,你就别努力找了。你总得找个人的吧,现在,轮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不愿意试一试呢?除非,你是嫌弃我……”
    “……没有……”我下意识地回答。她突然把话挑得这么明,我实在是有些懵了。
    感情这件事,我已是千疮百孔,恐怕很长的时间都无法重新来过了。何况如今已是绝境,我哪里给得起谁承诺?这场复仇的结果无非三种:下手不成被廉河铭反杀;下手成功但同归于尽或被捕入狱;运气最好也莫过于从此亡命天涯,或者侥幸脱罪但因双手沾满鲜血而惶惶度完余生——无论哪一种结果,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将来。
    然而,这无论如何都该说出的拒绝,却硬是被我咽了回去。我强迫自己给出了一个违心的回答,故作难为情地,吞吞吐吐地对苏也说:“其实……这些天……我也在考虑……”
    苏也惊讶而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间,多亏有你,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一直以来……是我太固执了吧,现在想想,呵……还真是挺傻的……”
    苏也的双眼开始闪闪发光:“那……那你现在怎么考虑的?”
    “我……”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尽力表现得真诚,“我是希望能够重新开始的,只是……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如果你愿意等等我……”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她激动得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表了态,止不住地望着我笑,仿佛这等待了太久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一般。
    她信以为真了,相信我是在认真地考虑将来的事。而一个还会考虑将来的人,是不会去飞蛾扑火的。所以,她不再怀疑我了。
    那之后,直到吃完饭,苏也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看我的眼神时而欢喜,时而羞涩。我却惶然,无法想象当她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会承受怎样的打击。
    欺骗,给了我沉甸甸的负罪感。这世上,不是谁都能骗得了的,你轻而易举就能骗过的人,只有那个爱你的人而已。
    就像雅林,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我骗得团团转……
    ***
    在我给苏也开了一张空头支票后,直到张进出院,她都再没怀疑过我们。她还是如之前那样忙前忙后照顾张进,但会流露出对我更多的关心和关注,眼中还会脉脉含情。我控制着自己不去回避,坦然地接受着她对我的好,必要时还会给予回应。
    张进见到几次后,私底下问我:“你跟苏也怎么回事?你们好上了?”
    张进的神情并不高兴,还有些紧张。他怕我改了主意,一个即将生死未卜的人,是不会有心思谈情说爱的。
    “苏也怀疑我们了。”我解释,“不能让她坏了事,只能骗骗她。”
    张进没有反驳,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并没有完全对我放心。然后,他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强调:
    “别忘了,你发过誓的!”
    ***
    张进恢复得很快,已经能靠着拐杖有接近正常人的行走速度了,很快便出了院。他的状况其实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但为了方便商量复仇计划,我决定暂时住到张进家里。
    苏也的假期还剩最后几天,因为我搬去了张进家,便让她到我家住了几天。苏也说,她回来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但还需要再回一趟乡下把工作移交安排好,还需要处理不少手续,少说也得花上半个月。我说不急,等你回来,心里却盘算着要利用苏也不在的这半个多月,和张进把该做的事做了。
    苏也临走时,我开着张进的车把她送到车站,她依依不舍地对我说:“虽然只要半个月,可我却觉得好像要等很久似的,我还没有走,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我浅浅一笑:“半个月很快的,可以常常通通电话。”
    “嗯!”她夸张地点头,望着我笑。
    我指了指车门,意思是快些上车吧,她却突然把行李一扔,窜到我跟前,双手环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我本能地想要推开她,这亲密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期,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做戏就得做足,不能让她察觉出我实际上心存反感。
    “你等我回来。”苏也把头枕在我肩上,在我耳边对我说。
    “好。”我回道。
    苏也笑了一声,接着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重头开始吧。”
    我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好。”
    这说不定就是我们今生的永别了,等她再回来时,早就是物是人非的光景,我又何必那么吝啬,连一个空空的承诺都不肯说给她听呢。
    说完后,我也将双臂抬起,环过她的背,轻轻抱住了她。这个拥抱,也许就是我此生能够给苏也的,唯一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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