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儿喜欢每晚季凝给她讲睡前故事, 更乖巧极了。
    “新阿娘什么都懂!新阿娘真厉害!比家学里的先生都懂得多!比爹爹都懂得多!”歆儿欢悦道。
    清亮的童音扑打在床帐上,亦扑打在季凝的耳中。
    季凝不禁失笑,点了点歆儿的小鼻子尖:“讨好我也没用!说好的只讲三个, 便是只讲三个!”
    歆儿的小伎俩被识破,吐了吐舌头,就不再纠缠, 而是挨着季凝, 乖乖地躺下。
    因为要睡觉, 她的头发早就散开披着。
    柔软的发丝, 因为她的躺下的动作, 偶有一缕擦过季凝的手臂。
    每每还夹杂着属于小孩子的奶.香味……
    季凝捻着那根已经将要收尾的络子, 会心而笑。
    还真是小孩子呢!
    每日里被歆儿缠着, 似乎光阴都过得格外的快, 常常让季凝忽略掉简铭已经连着几日未曾露面的事实。
    季凝肖想着这根络子打好, 用来编歆儿的小辫子,歆儿跑跑跳跳的时候,那两个小小的银角子就会碰撞在一起, 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脆响。
    正想着呢, 玉篆进来了。
    “姑娘又打那络子呢?仔细伤眼睛。”玉篆关切道。
    说着, 便凑到了近前:“这根络子可真好看!咱们大姑娘见到了, 不知会有多喜欢。”
    季凝笑了笑。
    侯门深府里的孩子,虽然少有人疼,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歆儿不差这一根络子。她为歆儿编, 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歆儿的心。
    至于旁的……
    季凝还是禁不住目光扫过那条之前被自己赌气丢在一旁的络子——
    凡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总是得把这条络子打完, 送给简铭。
    只是不知道, 简铭会不会嫌弃,甚至因着前些日子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龃龉,而出言拒绝自己的赠送。
    “这条络子也好看!”玉篆顺着季凝的目光看过去。
    季凝抿了抿唇。
    她是用了心的,自然不会难看了去。
    只听玉篆又道:“这琥珀色刚好配侯爷那块压衣玉。”
    就你知道!
    季凝再次抿了抿唇,干脆抓了那根琥珀色的络子,塞进了针线盒子的最底下。
    玉篆:“……”
    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便是以夫君为天。
    玉篆这段日子,越发觉得这是任谁都拗不过去的大道理。
    侯爷便是她家姑娘的天,姑娘若想在这侯府里面安安生生地过活,考得不就是被侯爷放在心上吗?
    论理,她家姑娘是正八经儿的侯府夫人,是天子此过婚的,那是名正言顺地占着正位。
    可姑娘是怎么嫁过来的,没有谁比玉篆更清楚——
    那哪里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呢?
    如今,这笔账还乱着呢,不知何时才能算得清。
    说不定连算得清的那一日都没得指望。
    她家姑娘就这么在侯府里安顿下来了,也只能这么安顿下来,说退路,那是绝没有的。
    想到昨日刚得的消息,玉篆不禁蹙眉:心疼她家姑娘。
    那季府是姑娘的娘家人,根本已经指望不上了,人家去攀了高枝了,姑娘现下还能靠哪个?
    说到底,还不是得靠侯爷的在意?
    玉篆想到这些,便觉得不能不劝上一劝。
    “照我看,侯爷连着几日不见人影,一则怕是公务繁忙,二则想来也有些和姑娘置气似的。他是个大男人,有些脾气总是难免的,姑娘便态度和软些,侯爷是个讲理的人,我想断不会不理姑娘的。”玉篆道。
    “你这丫头倒懂?”季凝睨她。
    玉篆笑了笑:“侯爷肯定是念着姑娘代咱们大姑娘的好的。侯爷是最疼她的,连书房都许她随意出入呢!”
    “你又知道?”
    “大姑娘爱说话,我平时带她玩儿的时候,难免和我说这些嘛!”
    简铭竟是允许歆儿任意出入他的书房……
    季凝心头微动。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允许她任意翻看书房里的藏书的。
    可是如今……
    季凝的双眸浮上两重低霾。
    玉篆不知季凝所想,又劝道:“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姑娘如今算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遍观这侯府里吗,真正待咱们还算用心的,也只有侯爷了。”
    季凝抿唇未语。
    她亦知玉篆这话说得没错,简铭待她们是厚道的。
    正因为简铭没有没有为难她们,才有了郝嬷嬷的贴心张罗,也才有了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奴仆们恭顺听话,更才有了二太太、史嬷嬷之流暂时的没有来难为她们。
    若不是因着简铭,现下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呢!
    玉篆见季凝似是听入了心,稍松了一口气。
    遂再趁热打铁道:“姑娘不为别的,只为能在这里安生过活罢!咱们如今,又没有旁的指向。”
    玉篆说着,小心地去看季凝的神色。
    季凝的脸色果然白了白。
    玉篆也觉得揪心,想了想,只好努力宽慰季凝:“姑娘三日回门都没回成,这一次也不算什么的。谁也不会埋怨姑娘。”
    寻常女子嫁了人,三日之后是歇夫回娘家的日子。这事放在季凝的身上,则成了一桩尴尬——
    她嫁入常胜侯府都是稀里糊涂地嫁过来的,其中的许多细节、缘由,如今都是一笔糊涂账。莫说她该三日回门那时候了,简铭压根儿连提都没提,侯府里更没人在意,似乎已经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季凝又何尝乐意回门?
    季家的人,除了父亲,还有哪个是让她惦记的呢?
    便是父亲……
    季凝无声地叹息。
    其实就是她不回门,包括父亲在内的季府所有的人也都不放在心上吧?
    他们的心思都在季钰身上呢!
    季凝这些日子俱窝在侯府深宅里,直到昨日刚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季钰,当初和她嫁人同一日入宫的季钰,自从入了宫,就极得皇帝恩宠。
    据说皇帝夜夜流连于季钰所住的添香榭,更奉季钰为昭媛,季钰已经成了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对于季钰,季凝没有太多的印象。
    她们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从小到大却俨然陌生人一般。
    季钰是季府里被千娇万宠的小姐,季凝倒像是个不上台面的下等丫头。
    季凝的记忆之中,有限的几次与季钰碰面,季钰总是骄傲地昂着头,仿佛她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女人。
    对于这个实在谈不上亲密的妹妹,季凝更多地是把她当作一个寻常路人一般,不经提起是绝想不起来的。
    可就是她这个行同路人的妹妹,竟然入了宫,还得了皇帝的恩宠。
    郑氏怕是要乐得烧高香了……
    季凝冷笑。
    季府的那位主母,不知道多想靠着女儿攀高枝呢!
    当初,不还差点儿让季钰顶替了自己入宫吗?
    那时候的一幕幕,季凝都记得清楚。
    却又有诸多疑惑。
    比如,季钰当初强被郑氏要求代替姐姐入宫的时候,怎么就敢大着胆子当着两位宫里的嬷嬷的脸装疯卖傻耍花样?
    若说季钰当初是不愿遂了她母亲的愿入宫的,或可说得通。
    可是后来,她怎么又乐意入宫了?
    是了,天子圣命,要她入宫,难道她还能抗旨不尊,将季家满门置于欺君之罪的境地吗?
    既不愿入宫,又不得不入宫,季钰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过活,对于皇帝,只要应承得不失礼数即可。
    季钰却何止不失礼数?
    她能让皇帝夜夜流连于她的添香榭,便意味着她在竭力邀宠。
    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季凝不知道季钰是如何想的。
    她连季钰这个人都不了解,遑论其他?
    始终最让季凝心里膈应的,是皇帝在自己嫁入常胜侯府的同一日,令季钰入宫。
    也是在这一日,皇帝大婚,取了王丞相的女儿为皇后。
    皇帝大婚,是太后的意思,日子都是钦天监算好的日子,这是循例。
    可是让一个女子入宫做自己的妃嫔,这种事完全是皇帝做主的。若说皇帝此举,没有旁的深意,季凝如何都是不相信的。
    那时她作为秀女入宫,于宫中那处偏僻地经历的一切,皆历历在目。
    就是在那里,她险些被皇帝侮.辱。
    若非太后身边的张嬷嬷及时出现,季凝不知道自己现下情形如何,或许坟头野草已经长出来了也说不定。
    最大的可能,便是被皇帝强囚在宫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季凝肖想着那副光景,都不禁浑身冰冷。
    相比之下,如今在侯府之中,简直便如天宫一般了。
    她应该感激太后的吧?
    感激太后及时派人救了她,感激太后认她做女儿,还做主把她嫁入了侯府……
    季凝咬紧了嘴唇。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为什么季钰,同样作为季家的女儿的季钰,同样被皇帝喜欢的季钰,太后就任由皇帝把她纳为妃嫔,而不做任何阻拦?
    这其中的缘故,没想到也就罢了,一旦触及,季凝就觉不寒而栗——
    若这其中真的大有缘故,有着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缘故,那她……那她……
    “姑娘,你今日是当真不回季府了?”玉篆的声音传入耳中。
    季凝一个寒颤,恍然回神。
    却发现,不经意间,已经浑身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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