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铭好不容易摆脱了成王手下的纠缠,方准备赶紧回府,冷不防旁边伸过一只手来,“砰”的一把扯住了他的马缰绳。
    要知道,战场上拼杀的人,战马就相当于双腿。
    简铭自幼习武,马步功夫堪称卓绝,他陡然被人制住了坐骑,怎肯答应?
    他刚要用力扯回缰绳,蓦地看清了面前人的脸,脸上不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朱大哥……”
    “怎的?老弟你还想在马上同哥哥我说话不成?”朱锐朝简铭调侃道。
    朱锐昔年曾在简铭的父亲老常胜侯的麾下为将,颇得老侯爷的欣赏指点,与简铭曾一同上过战场,是共浴过血的同袍之谊。
    他如今在禁军中当差。
    此刻在街上巧遇他,好朋友许久未见,简铭自然是很高兴的。
    既然是至交好友,简铭便从善如流地下了马。
    将马缰丢给小厮,简铭由着朱锐拽了自己,径直走入了街旁的一间店面不凡的酒楼。
    进了酒楼,朱锐脚下不停,依旧扯了简铭上楼。
    楼上是雅间,简铭知道。
    他们二人的身份,实在不好于一楼大庭广众之下豪饮。
    简铭体谅朱锐的思虑周全,遂随着他拾级而上。
    两人在三楼的一个雅间内坐定。
    店小二是认得朱锐的,又见简铭仪表不俗,忙跟上来献殷勤。
    朱锐大手一挥,招呼店小二把好酒好菜都上来。
    店小二巴不得他这么一声,遂将本店内所有的招牌菜,并两坛好酒,流水驾般上了来。
    简铭见朱锐又在店小二的耳边吩咐了些什么,听不分明,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今日之事,怎么瞧着都有些古怪。
    朱锐是一个人,简铭的小厮便要留下来筛酒侍奉,被朱锐不耐烦地撵走。
    朱锐口中边说着:“爷亲自给你家侯爷筛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名小厮偷眼瞧简铭,简铭无法,也想看看朱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乖觉退下。
    朱锐于是干脆将屋门在里面闩紧了。
    简铭瞄了瞄桌上,店小二刚刚留下的四副杯箸,脸色沉了下去。
    所以,余下的两个人,在哪儿?
    简铭双眸锐利地转向了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以他习武统兵多年的敏锐感觉,之前刚刚进入这间雅间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扇屏风不大对劲。
    朱锐刚闩好了门,折身觉察到简铭的眼神儿,便也不多隐瞒。
    “嘿!老弟好眼力!”他面上的神情,丝毫不因被简铭看破手段而改变半分。
    这副模样,很有些有恃无恐啊!
    简铭的心,沉了几分——
    能让朱锐这般应付的,那么屏风之后的人……
    朱锐的话音甫落,屏风之后转出两个人来。
    简铭看到为首的人,心里面便“咯噔”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人是个容貌不甚出众、衣饰亦不甚出众的青年公子。
    这副穿着打扮,便是京中寻常富户子弟都要比他强些。若是他独自一个人出现在这间酒楼中,只怕店小二都会怀疑他付不起雅间中的费用,而不许他登楼。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却让在场所有人对他,不得不恭敬万分。
    包括简铭这个一品军侯。
    “臣简铭参见太子殿下!”简铭朝着年轻人长揖到地,接着便要撩袍襟行国礼。
    被太子司马胤抢身上前,一把扶住:“仲远不必多礼!快起来!”
    简铭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心里面的那根弦便绷得更紧了。
    “仲远”是简铭的表字。
    表字非关系亲近的家人、长辈、朋友不会叫,以大晋太子之尊,这么亲热地称呼他的表字,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臣不敢僭越!臣……”
    简铭还想说些什么,被太子抬掌止住:“今日非是宫中,咱们只朋友论交,不拘国礼。”
    事到如今,简铭也只好随了他去。
    但有些话,他是必须得说的:“殿下白龙鱼服,身边总要带几个护卫随从……”
    太子闻言,微微一笑:“有展先生这样的剑术高手随行,本宫又担心什么宵小歹人?”
    他说罢,自觉失言,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之前是他自己说的“不拘国礼”,这会儿搬出“本宫”的自称的也是他。
    简铭和朱锐皆假作没听到。
    太子脸上的不自然转瞬即使,引过身后跟着的宽袍大袖的英俊男子,向简铭道:“仲远也是剑术高手。你们两位得了机会,该当切磋一番!”
    简铭早就发现了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这人的长相,放在人堆儿之中,实在配得起一声喝彩。偏偏他还颇具魏晋名士之风,站在那里,自骨子里往外,有一种卓然出世之感。
    这种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简铭暗自皱了皱眉。
    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一时之间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既然是太子带来的人,便是个寻常贩夫走卒,也得恭敬一二。
    简铭于是向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随着太子的称呼:“展先生!”
    那年轻男子连忙还礼:“不敢!小子展逸,殿下与侯爷,还有朱大人唤我阿逸就可。”
    展逸……
    简铭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倒是个好名字,飘飘然有卓尔不群之感。
    可是这个人,显然不是个出世之人。
    出世之人,会攀附上太子这条门路吗?
    而且,端看他提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将太子、简铭和朱锐三个人皆照顾到了,而且地位、官职排列得分毫不差……
    这个人,分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啊!
    太子听到展逸的热络态度,十分满意,笑向简铭道:“阿逸是湖山先生的高足,堪称文武全才!仲远你们都是青年才俊,该多多结交才是!”
    湖山先生,即湖山居士,就是前太傅周楫周老先生归隐之后的号。
    湖山先生一代鸿儒,能被他收作弟子的,恐怕不是凡品了。
    若说简铭之前对这个展逸还有几分怀疑的话,此时听到他师承周老先生,便不得不能对另眼相看。
    “湖山先生是当世大家,久仰!”简铭于是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
    朱锐是个极有眼色的,忙招呼众人坐下。
    于是几个人请太子做了上位,简铭居次。
    饮了两杯酒,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太子笑吟吟道:“仲远新迎娇妻,咱们却扯着他在这里饮酒,可不是罪过?”
    简铭忙称不敢。
    太子按住他道:“这是喜事,东宫备了些薄礼,其中还有母后的心意,你可不要推辞啊!”
    简铭顿觉头大,觉得自己今日就要搅在太子和成王这兄弟两个之间,脱不开身了。
    “臣只是填房,不敢劳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费心。”简铭辞道。
    “那怎么行!”太子不认同道,“简氏一门为国为民几代忠良,仲远又为国征战这许多年,母后常说,该有一个合心意的女子,在你的身边照料生活,料理府中的事务……”
    他说到“合心意的女子”的时候,简铭的心不由得紧了几分。
    太子又笑道:“就算不是为了你,府里面那几个孩子,总要有人照料吧?”
    说着,话锋一转:“听闻,那几个孩子颇调皮?”
    简铭尚未搭言,朱锐在旁边抢声道:“哈哈,殿下说的是!尤其那几个小子,虎头虎脑的,讨人喜欢得紧!”
    简铭嘴角抽了抽,忙道:“是臣疏于教导……”
    太子的脸上登时露出一副“我说是吧”的表情:“你久在军中,照料孩子嘛,到底还是女人家精细些。”
    接着,双眸一亮:“要我说,仲远很该给几个孩子寻个好师父,教导文学,少些淘气,将来才是我大晋的又一辈好儿郎!”
    不等简铭回应,他突地抚掌笑道:“阿逸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简铭:“……”
    他怎么有种,掉进挖好的坑里的感觉?
    简铭回到府中的时候,脸上的酒意散去了大半。
    毕竟他久在军中,军中素尚豪饮,纵是没有酒量,这些年也锤炼出来了。
    酒意虽散,但他身上的酒气还在。
    季凝一如所有的新婚妻子一般,听到简铭回府的消息,便亲身迎了出来。
    她敏锐地嗅到了简铭周身的酒味,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简铭在她的心里,是自制力极强的英雄豪杰人物,怎么会白日里就饮了这么多酒?还趁着酒劲骑马?
    季凝暗忖着,要不要多嘴嘱咐简铭以后喝了酒就不要骑马了。
    可是,以她现在和简铭的关系,说是夫妻,其实中间隔着许多层,她有这么个资格劝谏吗?
    纵是劝谏,简铭会听入心吗?
    简铭会不会觉得她多事?
    简铭根本没想喝这么多酒,他向来自律,尤其是同桌共饮的还是东宫太子,简铭生恐喝多了酒脑子不受控制,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可是,架不住太子的热络,还有朱锐和展逸两个的极力劝酒。
    简铭是真真明白了何为“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了。
    仗着有些酒量,简铭好歹撑了下来。回府一路,他将与太子说过的每一句话,重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应该是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下了马,入了府门,他完全没想到季凝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这让简铭猝不及防。
    想到自己现下大概模样颇为狼狈,身上还酒气熏染的,简铭登时无措起来。
    看着季凝明艳的五官,和窈窕的身形,简铭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简铭扭身就朝着偏院的方向走去,竟是连个招呼都不和季凝打。
    季凝迎出来,刚挤出一个笑脸来,心里正琢磨着身为妻子,该怎么服侍喝多了酒的丈夫的时候,却只看到简铭转身,走了?
    他没看到我?
    季凝心忖。
    不会啊!
    季凝接着便心里一沉,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简铭不会是,刚喝了花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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