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曲栏杆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细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晏殊
    快活张道:“这个姓韩的知府人很风雅,据说不但八股文章写得好,什么诗词歌赋,琴棋诗画,他也是样样皆能。在官场中有名。
    “你知道我是什么屁风雅都不懂的,但我们这位程大哥当年却是以文武全材的风雅之士自命,很欣赏知府的这一套。”
    刘抗点了点头,说道:“做官的人大都是想巴结富户的,想必他们就因有同好而更拉上交情了。”
    快活张道:“不错,自从那姓韩的知府来了之后,不是他来程家,就是程新彦往知府衙门里跑,不久,他们就成了通家之好了。
    “不过,你说做官的人都想巴结富户,那也只是说对了一半。他们一方面是巴结富户,一方面又在打富户的主意。尤其对那些有财无势的人。程大哥在江湖上有些朋友,在官场却没靠山,韩知府早就把他当作一块肥肉了。
    “程大哥的妻子是淮安府有名的美人,他们是中表成亲的,夫妻十分恩爱。
    “他们成了通家之好,碰上那姓韩的家里有甚喜庆之事,程大嫂也会到他的衙门里去。
    “有一天,韩知府给小老婆做生日,接程大嫂进衙,据说因为喝醉了酒,那晚没有回家。
    “程新彦不放心,第二天一早跑去接他妻子,哪知接出来的只是他妻子的尸首!韩知府说是她突然得了急病暴毙的。”
    武庄叫道:“一定是那姓韩的狗官害的,程新彦怎不和他理论?”
    快活张道:“突来横祸,程大哥当然不肯罢休,可是不理论也许还没发作得那样快,一理论立刻就更是大祸临头。韩知府早有预谋,一声令下,招来几个捕头,便即将程新彦捉了,关入监牢。”
    武端怒道:“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捉人坐牢也总得有个罪名的吧?”
    快活张道:“要罪名还不容易?程新彦和罗金鳌有过往来,那姓韩的官儿早已打听到了,这就诬告他一个私通‘盐枭’的罪名,又说他结交匪类,图谋不轨,后来更给他加上了一个造反的罪名。人下了狱,家也抄了。”
    武端愤然道:“这狗官儿真是可恨可杀,后来怎样?”
    快活张道:“那狗官儿将他定了死罪,只待臬台(一省的司法部门)的批准公文发下来,就要将他处决的了。这本是例行的公事,臬台看见知府呈报的是‘造反’的罪名,那是没有不批准的,但那狗官儿还怕臬台万一不予批准,在他待决的期间,每天施以毒刑,打得他几乎体无完肤。这样即使将来臬台免了他的死罪,他也非给知府打死不可。”
    武端气得握紧拳头,说道:“但愿老天开眼,叫这狗官儿落在程大叔的手里,照样的将他打得死去活来。但程大叔受了如此折磨,他后来又是怎样才能死里逃生?”
    快活张道:“正因为这狗官儿这样折磨他,反而激发起一个人同情他了。”
    武端问道:“这人是谁?”
    快活张道:“是个狱卒。这狱卒曾经受他的恩惠的。他看不过眼,一天夜里就悄悄将他放了。当然这狱卒也因此逃亡了。
    “程新彦养好了伤,就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变成一个卖艺的艺人。父女相依为命,浪荡江湖,从此也没有回过故乡,人家也不知道他是曾有小孟尝之称的淮安富户。
    “但他最伤心的还不是他自己所受的冤屈,而是妻子的惨死。他从那个狱卒口中知道,原来那个知府垂涎他妻子的美色,和小老婆串通了,那晚将他妻子留下,实是意图强奸。强奸不遂,因而将他妻子杀死的!不过程新彦对朋友们却是从来不肯说出他这伤心之事。”
    武庄问道:“那你怎么知道?”
    快活张道:“那个狱卒逃亡之后,无以为生,做了我的同行。我传他几手偷东西的本领,他要拜我为师,我没答应,但他还是把我当作师父的。我就是因为从那狱卒的口中知道程新彦的事情,后来才设法和程新彦交上朋友的。”
    武端说道:“程大叔有这样大的血海深仇,我想他是非报不可的了。不知那狗官儿在什么地方?”
    快活张道:“那姓韩的知府听说早已升了官,但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武庄说道:“哥哥,你是想帮他们报仇?”
    武端正色说道:“他们父女帮过咱们报仇,咱们论理也是应该帮忙他们的。”
    武庄说道:“哥哥,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咱们能不能够再碰上他们父女,恐怕是未知之数呢!咱们还是先行赶往大理,给咱们自己报了仇再说吧!”武端听了这话,不觉神色黯然。
    刘抗说道:“张兄,你又准备前往哪儿?”
    快活张说道:“你不嫌弃的话,我就陪你一同到小金川去,顺便探望元超。”
    刘抗喜道:“那是最好不过,我正愁孤身无伴,路上出了事,这封机密文书送不到小金川,那就对不起你们了。”
    快活张笑道:“别的本事我没有,逃跑的本事倒是有的。所以你大可放心,路上倘若出事,这封机密文书我带了就跑。”
    他们从龙门走下来,不知不觉,已经下到半山,经过三清阁和太华寺,走到华亭寺了。
    缪长风道:“这三处地方是西山的名胜,尤以华亭寺最为引人入胜,据说这座古寺是宋代的大理国首相高氏的别墅,捐舍为寺,后来经元代高僧铉峰重加修建的。寺中的茶花最大的有通常用的饭碗碗口那么大,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大的茶花。可惜现在不是茶花的季节。”
    云紫萝笑道:“即使现在是茶花盛开的季节,咱们今日也是无暇进去观赏的了,只好留待他日吧!”
    刘抗说道:“寺门挂的这副对联,倒也很有意思。”
    云紫萝道:“咱们无暇进去游玩,欣赏欣赏这副对联也是好的。”于是停下脚步,读这对联:
    两手将山河大地捏扁搓圆,陶碎了遍撒虚空,浑无世相;
    一棒把千古孽魔打死救活,唤醒来放入微尘,共作道场。
    读罢如有所感,默然不语。
    缪长风道:“你觉得这副对联怎样?”
    云紫萝想了一想,说道:“不知是哪位高僧的手笔,倒是颇能道出大乘佛理的妙谛呢!”
    缪长风道:“不错,它是‘除魔’‘救人’双管齐下,既要把‘孽魔’打死,又要将它救活,这种胸襟,正是佛家的最高境界。只求作个‘自了汉’的出家人,那是道不出来的。”
    武庄笑道:“缪叔叔,你和云姑姑说的什么,我可不懂。”
    缪长风道:“其实这副对联所说的佛理和侠义道的道理也是相通的。咱们侠义道不也是既要除恶,又要救人吗?除恶亦就是救人了。不过在佛理方面却还有一个境界,那是对自己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可能有善念恶念交证于心,恶念滋长,就是‘心魔’,能去心魔,就是自己救活了自己,得到‘重生’了。联中说的要‘一棒把千古孽魔打死救活’,这正是佛祖在灵山会上所发的宏愿,乃是普渡古往今来一切众生的意思。”
    刘抗笑道:“缪兄,咱们别参禅了。可得分手啦!”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到了山下。
    快活张道:“云女侠,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孟大哥吗?”
    云紫萝道:“我恐怕不能到小金川去看他了。不过另外有个好消息你可以告诉他,扶桑派的掌门林女侠,不日就会到小金川和他见面的。”
    快活张不识云紫萝的苦心,听了这话,不觉倒是颇有感触,想道:“元超曾为你痛苦多年,你却连见他一面也不肯。不过,话说回来,她和缪大侠也未尝不是一对佳偶,人事变迁,这是谁也难以预料的。”他不便和云紫萝再说什么,当下便即按照原来计划,六个人分为两拨,分道扬镳。
    从昆明到大理,一千多里路程,全是山地高原,十分难走。缪长风、云紫萝、武端、武庄四人,走了三天,还是在丛山峻岭之中,好在他们都是一身武功,并不觉得辛苦。
    云南的花木之多,冠于全国。气候又特别好,这时刚是腊尽春来的时候,在北方还只有梅花,在云南则已是杂花生树了。一路上鸟语花香,山奇水丽,四人结伴同行,丝毫不感寂寞。
    有一种树叫做“大青树”,当地人叫“风水树”,沿途皆可见到。这是在北方见不到的一种乔木,树叶极为茂盛,葱茏耸立,浓荫蔽地,四季常青,树根像龙爪,牢固地盘结在地上,就似青春和生命的象征,任谁见了,都会欢喜赞叹,云紫萝特别喜欢这种“大青树”。
    这天进入大理州界,到了一个极其险峻的山坡,名叫“红崖坡”。武端说道:“怪不得云南人说天子庙坡最高,红崖坡最险,果然名不虚传。你看这山坡的险陡曲折,似乎犹胜于泰山的十八盘呢。”缪长风道:“你们走得累了,暂且在这棵大青树下歇一歇吧。”
    云紫萝道:“听说大理的风景比昆明还美,是真是吗?”缪长风道:“各有各的好处,不过在我而言,我是更多喜欢大理。”武端说道:“大理的风景好在什么地方?”缪长风笑道:“反正还有两天,咱们就可以赶到大理了。到了你自然知道。”武庄笑道:“缪师叔游遍天下名山大川,他都欣赏大理的风景,那当然是好的了。嗯,怪不得这段路程,如此艰险了。”
    缪长风怔了一怔,笑道:“大理的风景和这段路程有什么关系?你这样说法?”
    武庄一本正经地说道:“凡事都是先有艰难,后有安乐。经过了这段险阻的路程,才能欣赏到大理的美景,那不正是天公有意的安排吗?”缪长风笑道:“你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哲理。”
    云紫萝看着大青树,若有所思,武庄说道:“云姑姑,你又在想些什么?”
    云紫萝瞿然一省,说道:“我在想这棵大青树。”武庄笑道:“大青树有什么好想的?”
    云紫萝道:“我想大青树耸立高原之上,默默无言的荫蔽来往旅人。就像一个朴实无华人格高尚的君子,令人感到可以依靠。”心里想道:“孟元超是这样的人,缪长风也是这样的人。我幸能与他们都成知己,今生也不算虚度了。”
    缪长风笑道:“你笑我爱发议论,你的感触也不少呢。”云紫萝听他这样说好像是窥破了自己的心事,面上一红,说道:“对,咱们还是别高谈阔论了,有人来了。”
    只见两个公差模样的人,快马从大青树驰过。其中一个公差,歪着眼睛朝武庄瞧,突然刷的一鞭,几乎打着她的身子。武庄大怒,跳起来就要抓着鞭梢,将他拉下马来。那匹坐骑已经飞快的跑过去了。云紫萝将她拉回,说道:“武姑娘,别和这狗腿子一般见识。这种人咱们不值得和他计较。”
    那公差不知是否听见她们说话,跑过去后,哈哈笑道:“好标致的姑娘,好大的脾气!”
    武庄说道:“他们这两匹坐骑很是不错,要是抢了过来,倒可以代步呢。”
    缪长风笑道:“在这崎岖的山路上,你抢他们的坐骑,他们可就惨了,还是算了吧,咱们走咱们的。”
    一行四众,继续登程,刚走得片刻,忽听得前面传来凄厉的叫声:“救命,救命,救命啊!”叫声中还夹杂着似有重物滚下山坡的声音。
    云紫萝吃了一惊,说道:“好像是那两个公差的声音?”
    缪长风道:“不错,听这情形,他们是失足坠马,滚下山坡去了。”
    云紫萝道:“他们的骑术不坏,怎的会坠马的?这事只怕内有蹊跷。”
    武庄笑道:“管他什么蹊跷不蹊跷,这两个狗腿仗势欺人,活该有这报应!”
    武端说道:“山这么高,他们滚下去,不死也得残废。”
    缪长风忽道:“待我下去看看。”
    武庄说道:“叔叔去做什么!”
    缪长风道:“去救他们!”
    武庄怔了一怔,说道:“去救他们?”
    缪长风一面飞跑,一面说道:“他们虽然可恶,罪不致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云紫萝道:“你们的缪叔叔就是这个脾气,他既是嫉恶如仇,又是心地慈悲。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他就不忍置之死地。”
    武庄摇了摇头,说道:“要我救这样的人,我可不肯。”
    武端说道:“那两匹坐骑不知怎么样了?”
    武庄说道:“对,那两个公差纵然不死,也是不能骑马前往的了,要是找得到那两匹坐骑,咱们倒不妨……”武端忽地打断她的说话,“咦,我好像听得远处似有马匹嘶鸣之声。”
    他们登高一看,只见山下两团黑影,风驰电掣般向前疾跑,隐隐看得出是两人两骑,但骑在马背上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可就看不清楚了。
    武庄叹口气说道:“咱们可落空啦。原来这两个公差不是自行失足坠马,而是碰上了‘剪径’(拦路打劫之意)的强人,给强人把他们的坐骑抢走了。”
    武端说道:“真相如何,缪叔叔回来就会知道。”
    过了大约半支香的时刻,缪长风一个人走了回来。云紫萝道:“那两个公差呢?”
    缪长风说道:“一个断了肋骨,一个跛了双腿。我已给了他们金创药,死是不会死的,但要他们走上来可就难了。好在附近有家猎户,我叫他们向那家人家求救,大概躺上个十天半月,也没事了。”
    云紫萝道:“他们是不是碰上强盗?”
    缪长风道:“听他们所说的情形,他们的坐骑似乎被劫走了。但是否强盗,可就不得而知。”
    云紫萝道:“对,这两个人是给衙门跑腿的,劫他们的人就未必是普通的强盗了。不过,为何说是‘似乎’呢?”
    缪长风道:“那两个公差根本没有见袭击他们的人,当他们的坐骑跑过一个险要的山隘之时,只听得卜卜两声,坐骑突然跳起一丈多高,这就把他们摔下马背来了,所以他们只能用‘似乎’二字。当然我一听他们说的这个情形,就知有人埋伏路旁,用石头打他们的坐骑。”
    云紫萝道:“那人把公差打落了马,还能够追上去抢了他们的坐骑,本领可也不小。但不知那两个公差是干什么的?”
    缪长风道:“对,我正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原来这两个公差是给西门灼跑去大理送信的。”
    武庄道:“啊,西门灼还没有死?”
    缪长风道:“那日西门灼跳下滇池,侥幸逃了性命,不过伤得也是很重,如今正在巡抚的衙门治伤,短期内是不能回京的了。那封信是西门灼写给大理定边将军府一位姓韩的将军的。那两个公差是巡抚的亲随,奉了巡抚之命,替他送信。”
    武端说道:“哦,那个什么定边将军是姓韩的?”缪长风道:“不错。怎么样?”武端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程大叔的仇人也是姓韩。”
    武庄笑道:“没这么巧的,那个陷害程大叔的韩知府是个文官,想来不会是同一个人。”
    云紫萝道:“那封信你拿到没有?”
    缪长风道:“公差的公文袋挂在马鞍,坐骑跑了,公文袋也不见啦。”
    云紫萝笑道:“你给那两个公差敷上金创药,他们神色如何?”
    缪长风笑道:“当然是尴尬极了。我乘机教训了他们一顿,他们倒也似乎知道惭愧,发誓以后不敢再调戏妇女,也不欺侮百姓了。”
    武庄道:“缪叔叔,你真是好心。”
    缪长风道:“他们虽给衙门跑腿,但与西门灼可不相同。咱们固然应该分清敌友,但在敌人之中,也有主次之别,还是应该分别对待的。”
    武庄笑道:“这道理我懂,但要我做,恐怕还是不能。”
    这场风波过后,一行四众,继续前行。一路无事,第三天的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大理。
    还未入城,远远的便望见一座黑蓝色的高山耸立面前,山巅白雪皑皑。开始只见山峰,渐渐看到山脚,看到山脚的时候,在山的东面,也看到了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湖水。缪长风道:“下去便是下关,经过下关,就到大理了。这座山和这个湖便是大理有名的苍山和洱海了。云南是个在群山屏障之下的大陆省份,看不到海,所以云南人习惯了把较大的湖都叫做海。”
    到了下关,苍山、洱海的面目豁然显露。“下关”坐落在苍山和洱海的旁边,依傍着苍山十九峰南端最末一峰的斜阳峰,面临洱海的一端。从洱海流泻出来的潮水,就绕过这座小城,流入漾濞河。到了下关,大风陡起,洱海一望无际的湖水,掀起奔腾的波涛,浪花卷着烟,随风飞舞,煞是奇观。
    缪长风道:“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是大理著名的‘风花雪月’四景。下关的风很奇怪,你们若是怕风,可以到民家暂避,风从屋顶掠过,但就是打开窗子,它也不会吹进屋中的。”
    过了下关,望洱海又是一番景色,但见海光似镜,点点归帆,沙鸥回翅,锦鳞游泳。湖水清澄,当真是游鱼可数。湖岸遍植的垂杨,细嫩的枝条飘水面。景物如诗似画。他们连日奔波,对着这大自然的美景,不觉心旷神怡。
    武庄赞叹道:“大理风景,果然名不虚传。用不着赏遍风花雪月四景,我已经爱上它了。”
    缪长风道:“要是在月明之夜,在洱海泛舟,那更美呢。有一首诗是写洱海月夜之美的,我念给你听:凫雁唼喋菱荇光,翡翠摇曳兰苕香。古寺双林带烟郭,平湖十里通春航。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洱海泛舟看明月,浮萍梗泛悲苍茫。”
    云紫萝道:“好一个游子恍疑归故乡,到了这里也好像回到太湖的旁边了。可惜咱们都是有事在身,要想洱海泛舟,只能在大事完了之后了。”
    缪长风道:“对,时候不早,咱们还是赶快进入大理,找一间客店暂时安歇下来吧。”
    不料在他们刚刚住进客店,还没半个时辰,又有一件出乎他们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缪长风正在房中和武端说话,客店掌柜忽地进来,向他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缪大爷,武公子,小的有眼不识贵人,请你们两位多多包涵。”
    缪长风好生诧异,心里想道:“我还没有把姓名告诉他,怎的他就知道了?”当下笑道:“老板,你是和我们开玩笑吧?”
    掌柜惶然说道:“小人怎敢有这胆子?”
    缪长风道:“你不是开玩笑那就一定是弄错了,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哪里是什么贵人。”
    掌柜陪笑道:“你们是小王爷的朋友,焉能不是贵人?”
    缪长风越发诧异,说道:“什么小王爷?”
    掌柜也似乎有点诧异,说道:“大理只有一位小王爷,当然就是段府的小王爷了。”
    武端说道:“段府的小王爷?我们可不认识他呀。”
    掌柜半信半疑,说道:“这位小王爷如今已经驾临小店,说是要迎接你们几位,到他的府上住呢。你瞧,这是他的名帖。”
    缪长风接过名帖一看,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后学段剑青拜上”七个字。
    掌柜说道:“小王爷真是十分有礼,他要我给他先递名帖呢。”原来他是想径自带引那小王爷进来的,但小王爷却坚持以礼求见。这在他看来,当然是件稀奇的事了。
    武端笑道:“那我们真是受宠若惊了。不过,我可是不敢高攀呢。”
    掌柜的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讷讷说道:“武公子,你,你的意思是,不想、不想见这位小王爷么?”
    武端正要说道:“不错,我和他素不相识,不见就是不见。你喜欢奉承什么‘小王爷’你去奉承吧。”但话未出口,缪长风向他递了一个眼色,抢在他的前头说道:“小王爷给我们这样大的面子,他亲自登门造访,我们岂有拒而不见之理?掌柜的,这就麻烦你请他进来吧。”
    掌柜走出房间之后,武端悄悄问道:“缪叔叔,你知道这个什么小王爷?”
    缪长风道:“素不相识。不过他可能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人。”
    武端诧道:“缪叔叔,你怎会和什么王爷的苗裔交上朋友的?”
    缪长风笑道:“段家并不是清廷所封的王。远在宋代的时候,段氏在大理立国,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位‘小王爷’的祖先就是大理国的国王了。
    “大理国后来被蒙古人所灭,不过,到了明代,明成祖因为段氏在大理颇有势力,为了笼络段家,又给他家重建王府,让段家的嫡系子孙世袭王位,但这‘王位’只是虚衔没有实权的。到了满清入关,段家的王位也就被削除了。”
    武端说道:“那么,他们早已不是什么王爷啦。”
    缪长风道:“不错,但因他们段家在大理称王,先后有数百年之久,是以地方上的人习惯了还是把段家的家长叫做王爷的。这只是表示大理某些人对段家的尊敬,并非真的王爷。”武端说道:“原来如此。”
    缪长风刚刚给武端解释清楚,那位“小王爷”段剑青带了一个老家人,在掌柜陪伴之下,已是走进他们的房间来了。他们进来之后,掌柜便即告退。
    缪长风施礼道:“小王爷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段剑青忙道:“缪大侠,你别这样称呼,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晚辈呢。段仇世乃是家叔,我知道你和家叔是好朋友,所以不辞冒昧,前来拜访。”
    缪长风心里想道:“我的所料果然不差,原来这‘小王爷’就是段仇世的侄儿。但听说段仇世当年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和家里闹翻,他的性情极为怪癖,闹翻之后,就没有再通音讯了。难道如今又已重归于好了么?”心有疑团,便即说道:“不错,我和令叔相识的时日虽然无多,却是一见如故。但我有一事未明,倒要请教。”段剑青道:“缪大侠请说。”缪长风笑道:“我不叫你做小王爷,你也别称我什么大侠。我想问的是:我们今日方到大理,怎的你就知道了?”
    段剑青道:“正是家叔告诉我的。”
    缪长风又惊又喜,说道:“令叔已经回到了家么?”
    那个跟随段剑青一起来的老家人忽地叹口气道:“他肯回来,那倒好了。”
    段剑青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昨日我一早起来,发现书桌上有家叔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说你们几位在十七那天已经到了昆明,计算行程,这两天就会来到大理,吩咐我务必尽地主之谊,请你们到舍间驻足。他怕我错过,信上还列明你们的年岁相貌。除了你们两位之外,还有一位云女侠和一位武姑娘,对吗?”
    缪长风道:“不错,她们就在邻房。你坐一会,我去请她们过来。”
    缪长风过去和云紫萝说了此事,云紫萝猜疑不定,说道:“咱们在北芒山和段仇世分手之时,他不是说要赶往西双版纳,去找滇南四虎,为他师兄报仇的吗?他若是要回大理,早已和咱们同行了。”
    缪长风道:“但那封信说得却是一点不差,倘若不是段仇世写的,谅他的侄儿也不会知道。”
    云紫萝道:“照信上所说,我们在昆明的时候,段仇世也在昆明,何以他不和我们相见?”
    缪长风道:“段仇世行径怪僻,或许他是另有原因,暂时不愿和我们相见,亦未可料。”
    云紫萝道:“你认不认得段仇世的笔迹?”
    缪长风道:“我和他虽然很谈得来,但每次都是匆匆分手,从没见过他写的字。”跟着笑道:“即使我认得他的笔迹,也不方便叫这位‘小王爷’把他叔父的信拿给我们看呀。那不是摆明了我们不相信他的话吗?这位‘小王爷’倒是彬彬有礼的。”
    云紫萝道:“那么,这位‘小王爷’现在请咱们到他家里去住,咱们是去呢还是不去?”
    缪长风道:“我看无妨。一来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到了大理,但我们的秘密,他知道了多少,我们却是不知。我们倘是怕他泄漏我们的行踪,在不在他的家里住,他也会泄漏的,倒不如住在他的家里,更能防范。二来我们在大理人地生疏,其实住在客店里也不怎么保险,在段家倒是可以‘托庇’。段剑青这个人,我看倒像是个少年老成,相当可靠的人。”
    云紫萝笑道:“你阅历比我深,看人大概不会看错,既然如此,咱们就接受他的邀请。”
    当下云紫萝和武庄两人便跟缪长风过去和段剑青相见。段剑青听说她们愿意做他的客人,十分高兴,说道:“家叔信上特别提到,说缪大侠和云女侠都是他的好朋友的。武公子和武姑娘他虽然还没见过,但两位的令尊武定方大侠也是慕名已久的了,只恨没有机会在武大侠生前见面。”
    云紫萝道:“令叔回到家里,你见着他没有?”
    段剑青道:“他只是留下这封信,到底他是亲自回家,还是叫人暗中送来,我都不知道呢。家叔的脾气有点古怪,自从十多年前离家之后,就从没有回来过。这次我猜若不是因为你们几位大驾来到,他还不会回家留下这封信呢。家叔现在何处,小侄委实不知,请云女侠原谅。”
    缪长风笑道:“他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了。好吧,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段剑青把掌柜唤来,赏了他一锭银子,说道:“我接这几位朋友到我家里去住,你莫胡乱说出去。倘若有人问起,你才可以告诉他,是远道来此探望我的亲戚。同时,是什么人来查问我的,你要告诉我。”掌柜的收下银子,千恩万谢,说道:“小王爷吩咐,小人会牢记的了。”云紫萝见他办事细心,心里想道:“这‘小王爷’倒是颇通世故。”
    大理是座幽静山城,此时将近黄昏时分,路上行人稀少。段剑青是经常带领家人出城玩的,是以虽然碰上几个晚归的樵子和赶市归来的乡下人,也只把缪、武等人,当作是他们的随从、眷属,并没特别注意他们。
    途中经过三塔寺,段剑青告诉他们,三塔寺相传是唐代大将尉迟敬德所建。有一样奇妙之处,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塔影落在十五里外的一个水潭中称为“三塔倒影”。
    武庄听得悠然神往,说道:“可惜今天晚了,几时你带我去看看这个奇景。”
    段剑青笑道:“大理的风景多着呢,武姑娘高兴,我每天都可以陪你去玩一个地方。但你要看大理最奇的奇景,却必须住到四月十六。”
    武庄诧道:“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一天?”
    段剑青道:“我们这里有个蝴蝶泉,岸边有棵树,似榆树而非榆树,也不知是什么树,每年四月初开花,花状如蝶,花开之后,就有许多蝴蝶飞来了,尤其在四月十六那天,千千万万蝴蝶齐集,在树上结成一串一串,下垂直到水面。这个奇景,在寻常的日子是看不到的。”
    武庄笑道:“现在才是正月,我们恐怕是住不到四月十六了。”
    过了三塔寺,没多远又看见山上一座较矮的塔,那老家人道:“这座塔
    叫蛇骨塔,我们的王府,就在蛇骨塔后面。”武庄问道:“为什么叫蛇骨塔?”
    段剑青微笑不语,那老家人道:“这塔有个故事,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洱海有条大蟒,时常兴风作浪,淹没农田,为害人畜,后来有个勇士名叫段赤城的,带了七把钢刀,跳进洱海,故意让蟒蛇吞入腹中,在里面将蟒蛇刺死,他自己也闷死在这蟒蛇肚里。老百姓为了永世纪念这杀蟒的英雄,将蟒蛇骨头烧为灰烬,修盖了这一座蛇骨塔。相传这位段赤城便是段家的始祖,大理百姓感他恩德,是以修建蛇骨塔之后,发誓拥立他的儿孙世代为王。”
    武庄说道:“怪不得你们的王府建在塔旁,想来也是纪念先人之意?”
    段剑青道:“大理在宋代以前完全属于白族,现在也还是白族的人占多数,我家也是白族。段赤城杀蟒蛇的事载于白族竹书,大概不是虚妄的传说。不过他钻到蟒蛇腹中,那就故神其说了。我家祖先受族人拥戴为‘王’,最初的所谓‘王’,也不过一族的酋长而已。建立大理国,自立为王,那是后来的事。大理国的开国之君段思平已不知是段赤城的第几代子孙了。”
    武庄说道:“大理的百姓对待你家总算是很不错了,直到如今,他们还是把段家的人当作他们心目中的‘王’,可见一个人做了一点好事,老百姓就不会忘记他,不仅自身成为英雄,且还泽及子孙呢。”
    段剑青苦笑道:“正因如此,我倒是觉得愧对大理的百姓了。大理在清廷统治之下,百姓过得很苦,最近听说还要抽丁打仗呢。清廷的苛政虽没加在我的头上,但我毫无办法替百姓解除痛苦,他们越尊敬我,我就越觉得惭愧。”
    武庄听了他这番说话,不觉对他起了好感,心想:“这个小王爷,果然是有点与众不同。”
    段剑青继续说道:“大理的风景你们是看过一些了,有一首歌是赞美大理的风光的,我把歌词念给你们听:‘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我没有别的希望,就是希望大理永远没有干戈。唉,但可惜这只能想罢了。”
    缪长风说道:“黎民但愿征尘息,不错,老百姓谁不这样想望呢!但那些要打仗的人,可不肯依从老百姓的愿望,这就只能靠老百姓自己的力量,去制止干戈了。”他因为和段剑青只是初次见面,说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敢表露他们和小金川义军的关系。段剑青点了点头,说道:“缪大侠,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以前可没想到这层。”
    这晚段剑青在园中设宴,给他们接风。那老家人大概在段府的地位很高,段剑青把他当作长辈看待,是以他也和段剑青一同陪客。
    段家虽然早已削爵为民,但“王府”经过几百年的经营,端的是水木清华,高丽幽雅,兼而有之。宴会之所,在花园的中央一个小湖旁边,周围白石栏杆,有四道大理石的长桥交叉穿过,景色美极。湖边有块大石兀立,状若巨狮,上面刻有一副对联。
    四座长桥上悬挂有数十盏宫灯,巨石上的对联写的擘窠大字,因此虽然是在晚间,也看得清清楚楚。缪长风朗声读到这副对联:
    依然明媚山川,一石千秋撑半壁;
    似此婆娑风月,四桥两岸落双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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