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在意它了。”林泓注视着蒖蒖,和言道,“枯枝是可以借鉴的过去,蓓蕾是可以期待的未来,都是值得我们珍视的。而完全绽放的花是眼前的繁华,也许明天就凋谢了,倒是不必太过执着。”
    蒖蒖又心悦诚服地品味了一回林老师的禅意,然而看着那朵被剪的花,心头隐约有不祥之感掠过:这段时日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每件事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算是“眼前的繁华”么?
    史怀恩见他们插完了花,便招呼着殿内伺候着的两个小黄门出去取水打扫大殿,然后对蒖蒖道:“殿内交给我们,吴掌膳和宣义郎早些回去休息吧。”
    蒖蒖道:“我还有些插花的问题要请宣义郎指教。”
    史怀恩微笑着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请便,请便。”一壁说着,一壁退了出去。
    他随蒖蒖去苏州时早已将两人的情谊看在眼里,明白蒖蒖的小心思,也有意成全,因此愿意给他们一点独处的空间。
    待史怀恩出去后,林泓也不问蒖蒖是想请教什么,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默默去收拾她遗留在案桌上的残枝。
    在问樵驿时,无论厨房还是书房,他是不会帮蒖蒖收拾做菜或插花后的残局的,如果她忘了清理,他便冷着一张脸,直到她自己意识到并展开行动。而现在他居然主动去帮蒖蒖清理,可见待她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蒖蒖想到这点,心仿若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漾出千丝万缕的柔情,忍不住靠近林泓,自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将右颊依于他背上。
    他动作一滞,旋即沉着道:“松开……会有人来。”
    她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我不管,你且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问:“什么?”
    她将头低低地埋下去,隐藏住将要逸出的笑容:“你何时再对我无礼?”
    他一颤,手中残枝洒落于案面,然而这已不重要了,他展臂一拂,将满桌枝叶尽数拂落在地上,然后转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抱起一旋,让她坐在了案上。
    他双手撑在她纤腰两侧的案面上,虽然保持着一点距离,却等于将她半桎梏着,不容她潜逃。
    他幽亮的眸中含着影影绰绰的笑,渐渐向她欺近。
    她只觉被他旋入了眼波中,有溺水之感,快喘不过气来。而今面朝外,眼角余光瞥见兀自敞开着的大门,忽然着了慌,不由懊悔适才对他出言撩拨,于是翘起足尖轻轻踢他的膝盖,道:“哎,哎,会有人来!”
    他并未因此停止对她的接近。
    她愈发紧张,双手摁住他两肩抵抗:“宫规森严,你不要明知故……”
    “犯”字没有出口,因为他在将要触及她脸时闭目,用睫毛在她左颊上一拂,她顿时觉得有根从头连到脚趾的弦被骤然收紧,浑身一阵战栗。
    她闭上眼睛,等着这令人心悸的感觉淡去,再睁目看他,见他依然是好整以暇的样子,含笑凝视她,不由又羞又恼,索性将心一横,抵住他肩的手向前伸去,搂住他脖颈,强迫他低头,自己不管不顾地向他唇吻去。
    他亦毫不示弱,在她唇欲离开时果断地回吻过去。
    她是吹入他干涸心底的春风,她是来破他静默禅定的花气。他在自己掀起的波澜中浮浮沉沉,模糊地想,对这一场不曾预谋的明知故犯甘之若饴。
    三月底,柳婕妤生的宜嘉公主满周岁,皇帝本想在宫中设宴广邀宾客庆贺,被柳洛微劝止了。柳洛微说:“她只是个女孩儿,才满周岁而已,不必花费钱财大张旗鼓地庆祝,否则恐怕会折福,损她寿元。不如就在芙蓉阁摆个小宴,我们自家人坐着给她说几句吉利话,也就罢了。”
    皇帝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答应了。柳洛微随即又请示:“那日可否请宣义郎来?公主的闺名是他取的,自上次芙蓉阁一别我们再未相见,一直没机会向他道谢。”
    公主美名“宜嘉”是皇帝定的,闺名“如婴”则是林泓取的。当初皇帝要给公主取名,苦苦思索均未想到满意的,正巧林泓有事入对,皇帝便请他想想。林泓略一斟酌,道:“‘如婴’二字可否?《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儿纯真无邪,元气充沛。据说毒虫、猛兽、恶鸟都不会伤害初生婴儿。希望小公主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婴儿般纯净心境,神闲气静,不为外物所伤,不为红尘所扰,一生平安顺遂。”
    皇帝连称甚妙,便采纳为公主闺名。此刻听柳洛微再提林泓取名之功,皇帝遂欣然同意请他赴家宴。
    柳洛微又道:“芙蓉阁家宴而已,官家信得过妾,就别让掌膳来。膳食横竖都是妾定的,官家害怕妾在里面下点什么,非要带个人先尝尝么?”
    皇帝笑道:“御膳有人先尝是祖宗定的规矩,不过你既不喜欢,我就不带掌膳来你阁中,反正在这里我吃的喝的你都尝过,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洛微嗔道:“你还提这事!本来妾日日陪着官家,嘉明殿的御膳都是妾先尝的,吴蒖蒖一来,你就不要妾过问了。”
    皇帝将她搂住,柔声安抚:“这不是怕你生养孩子辛苦,不便兼顾饮膳之事么。你自己的饮食都需格外慎重,让人先尝,又怎好累你先尝我的?”
    柳洛微恼火道:“都是哄我。你就是看上了吴蒖蒖才让她时时刻刻随侍左右!”
    皇帝大笑:“在我眼里她只是个跟我儿子一辈的小丫头,何况她也快要嫁人了。”
    柳洛微一愣:“嫁人?她要嫁给谁?”
    皇帝笑意加深:“让宣义郎告诉你吧。”
    宜嘉公主生日那天,林泓如约来赴芙蓉阁午宴。席间阁中人频频向公主祝酒,都是皇帝代饮。宴罢皇帝大醉,柳洛微便让人扶他去寝阁睡下,又命侍女在花园内布茶席,请林泓饮茶。
    柳洛微惦记着吴蒖蒖之事,与林泓闲聊两句,便对他道:“近日我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和吴掌膳……”
    “我正欲与婕妤说这事。”林泓略一停顿,看看身边布茶的侍女。柳洛微会意,立即命侍女们退至远处,仅留与自己形影不离的玉婆婆在身后。
    林泓取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漆盒,送至柳洛微面前。柳洛微打开一看,见里面锦缎中立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翡翠镯子,通体翠绿,呈半透明状,水头极佳。
    林泓开始讲述此间原由:“姐姐当年离家赴京时,我追至山下河边,去抓姐姐的手腕,姐姐挣扎,手从我握住的翡翠镯子中滑出,我心急之下抛开镯子再去拉姐姐,姐姐已让舟子撑船离开……那镯子坠在地上摔碎了。后来,我千挑万选,才找到一块与你那镯子品质接近的翡翠,自己雕琢打磨许久,终于做成了手镯。”
    柳洛微含笑道:“一个镯子,多大的事呢,难得你一直惦记着,花这许多心思另琢一个。”
    言罢将翠镯取出,细细欣赏把玩。
    “这镯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如今到了该还给姐姐的时候。”林泓顿了顿,又道,“我要娶妻了,她是我要与之相守一生的人,往事已矣,我不希望她因这物件产生任何误会。”
    柳洛微的笑容凝固。将镯子搁回了盒中,她再看林泓,问:“你要娶谁?”
    “吴蒖蒖。”
    “呵。”听他亲自说出这个意料中的答案,柳洛微还是忍不住一阵错愕,旋即发出一声冷笑。
    两人默然相对片刻,柳洛微又问林泓:“你很喜欢她?”
    林泓抬起眼,坚定地说:“是爱。”
    柳洛微深吸一气,侧首望远处流云,须臾回过头来,又呈出了微笑,轻言软语地问:“泓宁,那枚银针,你还带在身边么?”
    林泓一惊,蹙眉盯着她。
    “舅母临终前,把银针交给你,让你莫忘舅舅之事。此后多年,你谨遵母亲遗命,上哪里都带着。”柳洛微兀自浅笑着,引他追忆那残酷旧事,“不过以后不必再随身带着了,舅舅的事,看看你枕边人就能想起。”
    林泓困惑而不安,沉声追问:“你想说什么?”
    柳洛微凝眸与他对视,一字字道:“吴蒖蒖是张云峤的女儿。”
    林泓霎时无语,但紧拧着眉头盯着她,探索的目光像是要刺到她眸心深处。
    “不相信?”柳洛微一哂,随即垂目,黯然道,“姐姐几时骗过你?现在说这些,无非是不忍见你日夜相对的妻子成为一枚更扎你心的针。”
    柳洛微开始讲述张云峤与刘司膳及吴秋娘的瓜葛,以及吴蒖蒖的身世。玉婆婆一直在柳洛微身后默默旁观,见林泓听得魂不守舍,便阻止柳洛微说下去,召来两名内侍,让他们送林泓回去。
    待林泓走后,玉婆婆款款上前,握住柳洛微的手,温言劝道:“起风了,娘子还是进屋里吧,小心别着凉。”
    她牵柳洛微进自己房中,关上门,然后脸色骤变,一耳光朝柳洛微甩去。
    “你跟林泓说这些做什么?”她怒道,“吴蒖蒖这么会折腾,留在宫中迟早会坏你我大计。以林泓的性子,是不会久居京城的,让吴蒖蒖随他回武夷山做一对乡下人有什么不好?”
    “她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泓宁!”柳洛微捂着被打的脸悲声泣道,“泓宁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爱我的人呀!”
    玉婆婆一愣,看着在她面前泣不成声的柳洛微,怒色逐渐淡去,须臾冷道:“你毁了他们的好事,就等着瞧吧,吴蒖蒖将来不是被官家收了就是被他赐给太子,届时为妃为后,倒会让你看她眼色讨饭吃。”
    “不会的。”柳洛微拭了拭满面泪水,倔强地扬起头,“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第十二章 梅妻鹤子
    五月中,聚景园殿阁竣工,帝后请太后入园游览,并在园中依照汴京赏花钓鱼宴模式设曲宴,邀宗室戚里一同赴宴。
    太后在会芳殿降辇,皇帝及皇后之前已到达翠华殿,随后请太后一起至瑶津亭小坐,再乘步辇游园赏花。其间宗室戚里在园中接驾见礼,随即各自散布于园中,三三两两赏花、垂钓、赋诗、习射,其乐融融。太后赏花毕,再至瑶津西轩,宾主入座,开始饮宴。
    曲宴又称小宴,不同于大宴九盏,前后只行五盏酒,而且气氛也远比大宴轻松。大宴庄重严肃,席间宾客不得喧哗,不得醉酒失仪,否则会遭弹劾,而曲宴不受繁冗礼仪限制,宾主可较随意地把酒言欢,往来祝酒、高声言笑也无妨,更利于交流畅谈。此次曲宴林泓与蒖蒖为太后特别拟定了一份别出心裁的食单,但也建议宗室戚里若备有佳肴也可于宴中献上,请太后品尝。
    宗室戚里献上的膳食大多仍为山珍海味,因太后性喜素食,林泓给她定的食单则以素食为主,且以时令花果入馔,例如采木香嫩叶,焯水后以油盐凉拌,或取荼蘼花瓣,用甘草水焯了,加入米粥同煮,再配以嫩白莲蓬煮熟细捣,和米粉及糖蒸成的蓬糕。太后品尝后似乎挺满意,对帝后道:“世人都觉得鹿茸、钟乳最为滋补,可延年益寿,老身倒觉得这样的山野食材才大有补益,既不伤生害物又花费甚少,正合官家提倡的俭素之风。”
    皇帝虽觉这些菜肴风雅,但又感奉与太后显得过于俭素,此刻听太后如此说,心下反复琢磨太后是否暗含讥讽,不免有些忐忑。
    行第三盏酒时,蒖蒖奉与太后的是一道荷花做的菜:红色荷花去心及蒂,用热水焯了再与豆腐同煮,断火后加盐及少许胡椒、姜。
    这道菜红白交错,色彩极美,太后只一观便赞道好看,又问菜品之名,蒖蒖道:“叫‘雪霞羹’。”
    太后颔首道:“花瓣映于豆腐之上,果然如雪霁之霞,此名贴切。”
    太后语音才落,便见凤仙款款上前,行礼后道:“二大王听闻此次曲宴宗室可为太后进献佳肴以尽孝道,十分欣喜,早在数月前便苦苦寻觅食材,细细挑选,近日才找到稍觉满意的,命奴精心烹饪,今日奉上,还望太后笑纳。”
    太后含笑看看赵皑,随即命凤仙奉上菜肴。
    凤仙示意身后两名小内人端两道菜奉于太后案上,只见一道是五色花瓣与生菜拌成的凉菜,另一道是两朵盛开的花,一黄一紫,裹以薄面粉后以油煎脆,再洒上些许精盐,辅以绿叶,置于水晶盘中,以白色大粒结晶盐托着,依旧拼成对舞春风的样子。
    太后仔细看了,讶异道:“这是牡丹?”
    凤仙称是:“拌生菜用的是潜溪绯、玉板白、照殿红、鹿胎花和倒晕檀心,油煎薄脆的是姚黄和魏紫。”
    赵皑闻言睁目看凤仙,微微蹙了蹙眉。
    太后问:“临安的牡丹三月底便开尽了,这些名品却是从何而来?”
    凤仙微笑道:“二大王知道太后素爱牡丹,便早早布署,差人去北方买来,请了最懂种植牡丹的园丁,一路用冰小心呵护,防止花早开,才如愿完整地运到了临安。”
    太后叹道:“好是好,但如此运输也太费周折了。”
    凤仙道:“二大王说,只要能称太后心意,无论多费周折,都是值得的。”
    太后转顾赵皑,笑道:“老身还道二哥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想到如今为备两道菜,这般上心。”
    赵皑勉强一笑,欠身道:“娘娘喜欢就好。”
    太后品尝了牡丹菜肴赞不绝口,赵皑却有些心不在焉。第三盏酒后有一段较长的时间供宾客更衣簪花,赵皑便趁机让凤仙随他走到较远处的琼芳亭,径直问她:“你为何擅作主张说我从北方买牡丹来给太后做菜?”
    凤仙朝他行大礼,道:“大王恕罪。大王确实只给我重金让奴精选食材为太后做菜,买牡丹是奴自己的主意。但奴想,虽然食材并非大王选择,可这份心意是来自大王,太后问起,奴自然不敢居功,说是奴选的食材。”
    赵皑问:“牡丹是从哪里买的?”
    凤仙答道:“洛阳。”
    赵皑冷道:“洛阳距此山遥水远,关卡重重,你是找的什么人去买?那些牡丹价值多少?我给你的钱远远不够吧?”
    凤仙道:“三月前奴的爹爹进京述职,与奴见了一面,奴便托他设法从洛阳购买牡丹。那些牡丹也还好,除了姚黄一朵五千钱、魏紫一朵一千钱以外,其余还不算贵,奴让爹爹加的钱也不多……”
    “你真是胆大妄为!”赵皑打断她怒斥道,“此举与强行让我受贿何异?你不知道宗室不能私下结交大臣么?何况还是武将!再则,官家与皇后都身体力行倡导节俭,你却当众说我为了这几朵花不惜劳民伤财地从北方运到临安,官家听了会作何感想?”
    “大王且放宽心,无论太后或官家都不会因此事怪罪于你。”凤仙不惊不惧地从容解释,“官家并非太后亲生,奴又听说,本来太后想扶立的皇子另有其人,以致如今两宫……太后有什么想法,不会坦诚与官家说,所以太后的话不能只听字面意思,须多斟酌。此番她建议用曲宴代替大宴,只用时令蔬果,看似是体谅官家倡导节俭之心,但若真用寻常蔬果设宴,她是不会满意的,虽然不说,心里必会怨官家怠慢。林泓定的食单,虽然看似符合太后的要求,但官家不免会担心太过寒素,所以此时大王奉上两道貌似清淡但煞费周折才能获得的花馔,自会称了太后的心,而官家也会觉得弥补了俭素之过,绝对不会怪罪大王。”
    “妄议两宫旧事,如此猜度太后与官家之心,是你一个尚食局内人该做的么?”赵皑审视凤仙,徐徐问。
    凤仙顿感失言,忙下拜请罪。
    赵皑道:“你不必求我宽恕了,你这样工于心计的内人我也消受不起。回宫后你收拾收拾,回尚食局去吧。祝你另择良枝,博个好前程。你父亲为买牡丹花的钱,我也会尽数还给你。”
    言罢抛下凤仙决然离去。凤仙追了几步,唤了两声“大王”,不见他回首,回想起自己这两年为他委曲求全,前前后后做的许多事皆是为他打算,却不料他从头到尾都毫不领情。一时气苦,刹那间泪如雨下,呜咽起来。
    这时从亭子后方的花树后走出一个人,慢慢踱至凤仙面前,伸手递给她一方丝巾。
    凤仙抬起头,悚然一惊,立即低身行礼:“柳娘子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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