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与凤仙说起韩素问之事,凤仙不禁大笑了一番。蒖蒖又小心翼翼地问她:“依姐姐看来,若我像韩素问那样逢人便说实话,是不是很快会被人讨厌?”
    “会。”凤仙收敛笑意,正色道,“真话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对的。若一个人频繁对别人的缺点短处直言不讳,又或者建议别人做应该做但不想做的事,都会惹人讨厌。忠言逆耳的道理人人都懂,但绝大多数人都难以采纳忠言。真话和讲真话的人就像靴子里的小石子,指甲边长的倒刺,虽然不会对人造成多大伤害,但就是让人不舒服,必须去之而后快。”
    蒖蒖便放心了,笑道:“那我决定以后都讲真话了,希望尽快被大家赶出宫去。”
    凤仙沉吟,须臾道:“我看行。只是让人不舒服,并非犯罪,借此全身而退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不过你聪明伶俐,很难做到像韩素问那样举重若轻地得罪人而不自知。”
    “我知道像韩素问那样浑然天成地不通人情世故,是需要天赋的,”蒖蒖道,“我肯定望尘莫及,但是我会学。”
    不久后蒖蒖便找到了一个实践的机会。
    那日皇帝听到边疆捷报,龙颜大悦,吩咐御膳所今日午膳多上两道菜。
    官家口中的“两道”,御厨可不会仅仅理解为两道,立即按国宴标准准备,前后一共上了三十道,还不包括点心果子糖水。一行院子家浩浩荡荡地托着这些膳食赴嘉明殿,经层层传递,一道道摆在了官家的面前。
    皇帝举箸进食。因一连数夜操劳于国事,风寒入骨,搛菜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蒖蒖闻声一凛,旋即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有一个大实话她酝酿已久,早就想跟官家说了,无奈发乎情,止乎礼,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今既然决定要处处讲真话,不如就以此开局吧。
    “官家,”她朝皇帝欠身,直言建议,“以后进膳时,可否容奴为官家多备一副银箸,专供搛菜所用?”
    皇帝明显有些诧异,暂未回答。
    蒖蒖继续说明原因:“官家每次进膳,菜肴少则十余道,多则数十道,官家从未吃完过。而剩下的菜,我们会按官家吩咐,分给官家殿中的内侍和内人食用。这原是出自官家爱民之心,让寻常宫人也能品尝到御膳,受惠者莫不感恩戴德。只是,官家进膳仅用一副箸,搛菜和送入口中的都是这一副,如此,再将剩菜赐予宫人,未免……不洁。”
    一旁侍立着的入内都知听得目瞪口呆,当即呵斥:“吴掌膳,慎言!”
    蒖蒖也十分忐忑,觉得头皮隐隐发麻,但还是一咬牙,坚持说了下去:“臂如今日,官家已染风寒,唾沫经所用之箸沾染菜肴,再给宫人食用,那些宫人便很可能因此患病,这岂不有悖官家赐御膳的初衷?”
    说完殿内鸦雀无声,而蒖蒖暗地里长吁一气。终于将长期深埋于心的话说了出来,顿时感到一阵舒爽。而且,她偷眼打量官家,觉得自己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堪称首战告捷。
    官家阴沉着脸,冷眼看面前御膳,良久不发一言。
    第三章 内膳
    眉头紧锁,皇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这事可大可小,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想到?自己用过的内膳,食材再丰盛,也是残羹冷炙,经沾染了唾沫的银箸拨弄过,的确不洁。宫人非自己家畜,面对剩菜,因无知而无感;亦非自己妻妾,因有情而不介意,泰然处之。为何自己以前一直把赐剩菜给他们当作一项恩典而沾沾自喜,完全没料到他们可能会联想到口涎而心生阴影?何况,正如蒖蒖所言,搛菜与进食不分箸,很容易将疾病传给吃自己剩菜的宫人,也不知这些年来多少宫人因此生过病。众臣常夸自己爱民如子,唉,这点事都思虑不周,实在惭愧。
    皇帝再放眼四顾,见殿内自入内都知、裴尚食以下,莫不噤若寒蝉,而蒖蒖在怯怯地观察自己表情,与自己目光相撞,旋即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这小姑娘,真不容易。皇帝暗自嗟叹:这事其他人难道想不到么?自然是想过的,但恐怕一些人认为官家高高在上,视底下宫人如家畜也是理所当然,根本没觉得此事值得一提。而另一些人,纵然有意见,但面对九五至尊,不敢说任何可能扫兴的话。蒖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甘冒多大的风险,才能这般直言进谏的呀!你看她,低着头暗暗吁气,那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吧?虽然,当着众人面乍闻她这番话时,自己甚觉难堪,有“堂堂天子竟被小小内人嫌弃”的尴尬,但与她做这决定受到的巨大压力相比,这点尴尬实在算不了什么,不如一笑置之。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和言对蒖蒖道:“吴掌膳所言甚是。是朕有欠考量,十分惭愧。即日起,凡进御膳,请多备一副银箸,专供取菜所用,与进食之箸分开。”
    蒖蒖一愣。本来已做好准备,待他一发怒即跪下,想好了许多请罪的话,却未料到他居然如此平和地采纳了自己建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而裴尚食已在一旁扬声下拜:“官家体恤宫人,顾念小民,从谏如流。能侍奉如此贤明的君主,妾等何其有幸。”
    入内都知张知北亦带领众内侍伏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蒖蒖这才回神,随众叩谢天恩。
    蒖蒖仍不敢相信她这无礼的真话能获得官家的谅解,私下琢磨,觉得官家是不便于大庭广众之下发火,虽然被自己逼得采纳建议,心里不会全无芥蒂,暗暗记下,以后再对付自己也是极有可能的。但皇帝很快赐了许多钱和绫绢给她,说谢她直言进谏。蒖蒖坚辞不受,皇帝又命人拨了间很大的宫室给她居住,并让史怀恩带着两名内侍帮她搬家。
    自升掌膳以来,蒖蒖亦获得了一间居室独自居住,但那间屋甚是狭小,而皇帝新赐这间宽敞明净,足有以前的四五倍大。蒖蒖看得惊诧不已,对史怀恩说自己不敢无功受禄,史怀恩笑道:“吴掌膳大可安心居住。官家说了,日子长着呢,一定要让吴掌膳住得舒适些,无后顾之忧。往后一定还有许多他暂未顾及之处,还望吴掌膳及时提醒。这间屋离福宁殿也近些,若有事,也方便官家传宣。”
    蒖蒖脑中嗡嗡作响,刹那间只余一句话反复回旋:“日子长着呢,长着呢……”
    十月中,在太后力促之下,皇帝决定册立郦贵妃为后。
    入秋以来太后身体不太康宁,常感耳鸣晕眩。郦贵妃每日定省北大内,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十分尽心。太后见柳婕妤生产后圣眷不减,官家去芙蓉阁的次数倒是更多了,不免担心柳婕妤觊觎后位,遂建议皇帝立郦贵妃为后。
    官家也觉得郦贵妃多年来代掌六宫事,从无差池,自己本来对她也心存愧疚,有意弥补,何况太子如今也不会反对,便宣布此事,命有司筹备册礼,并准备设立内膳。随后皇帝也向太后表示,自己在考虑升柳婕妤为昭仪,太后淡淡道:“不急。柳婕妤这次生的只是女儿,待她诞下皇子,再议升迁之事吧。”
    皇后的膳食相关事称“内膳”,与皇帝的“御膳”相对。自太后移居慈福宫以来,南大内已多年无内膳,设立内膳,意即设立内膳所、建内膳厨房,补充专职官吏、膳工、内侍和内人。皇帝命入内内侍省、修内司、御膳所及尚食局商议相关事宜,修筑营建相关屋舍,并调拨或征召相应人手。
    裴尚食与蒖蒖说起增设内膳的事,蒖蒖道:“郦贵妃生活一向简朴,平时所用尚食局内人不过数人而已。设立内膳,兴师动众,贵妃实际又用不了许多,似乎没必要吧?”
    裴尚食蹙眉,严肃告诫道:“你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说,尤其不能传到郦贵妃耳中。内膳不是看能用多少,而是象征着皇后的地位和身份。郦贵妃含辛茹苦这么多年,终于入主中宫,这点排场自不能少。”
    因可调遣的内人不足,尚食局又要准备征召民间女子入宫。蒖蒖见此事弄得宫中各司一片忙乱,思前想后,觉得又有一番话不吐不快,反正如今也不怕受罚,不如直说,若因此被逐出宫,倒是一举两得了。
    于是她求见郦贵妃,叙谈之后进言道:“现在的御膳,大小官吏、膳工、内侍和内人加起来近六百人,伺候官家日常膳食所能用到的其实只有十之一二,好在官家也命御膳兼理部分宴集及待漏院饮食,如此设置,不至于太浪费。如今增设内膳,即便不与御膳相较,三四百人也是少不了的。修内司正在准备大兴土木,修建内膳所和厨房,御膳所和尚食局即将派人赴各州府征召膳工和内人。恕奴直言,奴伺候过娘子,知道娘子日常饮食用度格外俭素,就连所穿的衣裳,也是多年来反复清洗使用,极少换新的,若非官家到来,阁中每日膳食不过数道。如今官家下旨为娘子设置内膳,固然是娘子应得的礼数与荣耀,但依娘子习惯看来,日后这数百人恐怕闲置的居多。内膳之立,若不能物尽其用,一则虚耗钱粮,一则空养闲人。何况,尚食局此番又将征选民间女子入宫,九重宫阙不比寻常豪门朱户,一旦入内与家人便是骨肉分离,实难相见。若因内膳增加这许多远离父母、背井离乡的新内人,恐非娘子所愿……”
    她一面说着,一面感觉到阁中气氛迅速冷却,所有宫人内侍都屏息静气,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这使得她的声音响彻阁中,显得非常刺耳。郦贵妃静静地看着她,耐心聆听,而她神态越是安宁,蒖蒖越觉自己要求过分,恐怕会伤了她的心。于是声音渐小,终于闭口不言,朝贵妃伏拜,深埋首,静待她或其他宫人将自己赶出阁去。
    而郦贵妃起身走至她面前,轻轻地牵她起来,微笑道:“好孩子,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正想上表请辞内膳呢,可是身边人都反对。好在你来了,还说了一些之前我没想到的事。你且多留一会儿,咱们商议一下,把理由多列几条,写进表里去。”
    蒖蒖很高兴郦贵妃能采纳谏言,但同时也感伤地发现,自己祈求贵人厌恶的愿望又落空了。
    郦贵妃恳辞内膳成功,皇帝宣布此事暂停,皇后膳食规模由她自己决定。郦贵妃亦不忘赠厚礼感谢蒖蒖进言,派人送了一箱箱的衣物到蒖蒖房中。蒖蒖打开一看,发现是由春至冬各色衣裳,公服、常服、礼服都有,各有数套,搭配的幞头、宫花、鞋履、革带,应有尽有。
    蒖蒖瞠目道:“为何赐这么多?足够我穿三五年了。”
    送衣物来的宦者笑道:“娘子说了,直接赏钱怕吴掌膳不收,不如多赐些衣裳,让掌膳心无旁骛,每逢换季或节庆,不用为衣物操心。本想赐个十年的,又猜姑娘过两年可能高升,衣裳样式会改。这些吴掌膳且穿着,什么时候要换新的了随时可告诉她。”
    赐个十年的……蒖蒖心一沉,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些许笑容,对那宦者道:“娘子慷慨,许奴十年宫装……奴不胜感激。”
    宦者走后,蒖蒖独自立于这空间奢阔的宫室,看着堆积如山的宫装,想着他们默默许给自己的宫中长久富贵,含着两汪热泪,心情复杂地感叹,自己遇见的帝后,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贤伉俪呀。
    内膳之事作罢,皇后册礼却势在必行。册礼之日会有盛大国宴,御膳所拟好当天计划上的菜式,并列出所需食材种类、数量及费用预算,请裴尚食过目。
    裴尚食视力衰退,看不清那些蝇头小楷,便让蒖蒖读给她听。蒖蒖读到食材价目与预算,渐渐发现许多食材价格偏高,远非自己记忆中合理的价位。其中仅河蟹一项,价位就超出待漏院附近市场的价格两倍还多。于是念完河蟹价格,蒖蒖稍稍停顿,轻唤一声“尚食”,想提醒她注意。
    而裴尚食仍然保持着闭目小憩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蒖蒖反复思量,觉得自己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便在赵皑借故来找她时悄悄递给他自己记下来时的国宴采购食材名单,对他说:“拜托二大王派人前往京中几大市场,询问这些食材的价位,记录下来给我。”
    赵皑展开看看,已猜到八九分:“你怀疑御膳所虚报食材价位?”
    蒖蒖颔首。赵皑便道:“虚报个一两成,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也明白。在宫中做事,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算了,非要查个一清二白,会给自己树敌。”
    蒖蒖道:“不是一成两成的问题。我发现有些食材价比我知道的市价高两三倍,这样算下来,一场国宴莫名其妙地损失掉的钱数额巨大,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还会有更多的蠹虫出现。官家一向提倡节俭,郦贵妃更是恳辞内膳以身作则,你我又岂能对这等他们看不到的贪腐行为坐视不理?”
    赵皑微笑道:“你若决意追查,我自可助你完成。只是这种事往往牵扯甚广,不会是一人所为,届时你可能会面临对方的各种指责、污蔑,甚至陷害。你可想好了?”
    蒖蒖心道,官家圣明,就算对方污蔑陷害,多半也能明辨是非。何况,若最后事态严重到把我逐出宫,我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在上司宽仁到没脾气的情况下,说真话被讨厌这种事,就要靠其他人来实现了。
    一旦没了顾虑,做起决定来格外地干净利落。蒖蒖朝赵皑呈出明亮笑容,答道:“想好了,去做吧!”
    这时福宁殿中来人,说官家宣召。蒖蒖答应,谢过赵皑,面带微笑,步履轻快地向福宁殿走去。
    赵皑握着食材名单,负手而立,目送她远去,心想这真是一个难得的与自己志向相投的女子,是非分明,不惧奸邪,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无论事态进展如何,自己都要尽力护她周全。被污蔑,被陷害,被逐出宫那样的悲惨命运,绝对不能落在她身上。
    第四章 预算风波
    两日后,赵皑即把一份详尽的京城各市场的相关食材价目单交给了蒖蒖,蒖蒖看后道:“果然所料不差,大部分食材的价位都在市价两倍以上,三倍乃至四倍的也颇有一些。”
    赵皑问:“你准备怎样做?直接交给官家?”
    蒖蒖沉吟,一时未答。
    赵皑遂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看法:“你若直接向官家进言,官家有可能认为此事超出你职责范畴,在处理此事之前先迁怒于你。何况,因此事牵扯甚广,官家为了不在皇后册礼之前掀起一场大风波,很可能会压下暂不处理。”
    “我倒是有个主意……”蒖蒖道,“听说,纪景澜新近升任了御史中丞。本来御史台的职责就是纠察百官歪风邪气,严查惩处贪官污吏,肃正纲纪法规,而且,这位纪先生上辈子一定是只爱抓老鼠的猫,感觉他这些年一路纠察犯法的人不是为了升官,就是酷爱抓蠹虫,如今这事让他知晓最合适不过了,只是,我身为内人,与朝廷命官议论这等事是大忌,你是亲王,也不宜与士大夫私下来往……”
    “不必为难,今日大朝会,我已找了名内侍,悄悄把这份价目单和御膳所做的册礼宴会预算一并抛在纪景澜足下了。”赵皑看着蒖蒖逐渐笑开,“你我真是心有灵犀。”
    自发现预算问题以来,蒖蒖常蹙眉沉思,而今已有解决途径,顿感神清气爽,又恢复了神采奕奕、见人即笑逐颜开的模样。裴尚食看在眼里,这日夜间私下问她:“御膳所所列预算,你是不是泄露给了外臣?”
    蒖蒖一愣,下意识地否认:“没有。”旋即心虚地想,自己是泄露给了赵皑,他说不起来也不算“外臣”。
    裴尚食也不细究,而是另提一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理此事,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甚至,也收了他们的钱?”
    蒖蒖忙道:“奴从未如此想过。”
    裴尚食叹道:“这些年,不是没人送我钱,可我老了,家里也绝户了,并无后人,也不像那些大珰,有在宫外买园子金屋藏娇的雅兴,你说,要钱何用?……这两年来,御厨干办官凡到用钱处,所列费用都很惊人,我也曾提过几次意见,他都置之不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样做并非他一人的意思,一场宴会,涉及的不仅仅是御厨,还有管茶水御酒看果的翰林司,管陈设器物帷幕的仪鸾司,再往上,有负责检视的入内内侍省和宣徽院,财物用度的审批,还涉及主管财政的三司……如果不是各方都协调好了,或者说,有贵人授意,一个小小的御厨干办官,岂敢堂而皇之地做出这种账目?”
    蒖蒖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尚食娘子有没有想过让官家知晓?”
    裴尚食道:“想过,但是又觉得,查出真相又如何?未必是官家想见到的……我老了,没有你这样的锐气,也不敢冒险……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静静地老死宫中。”
    这话听得蒖蒖心中酸楚,回想起裴尚食身世,忽觉自己之前考虑不够周全,未顾及揭发此事后裴尚食的处境。若纪景澜真的细查此事,裴尚食作为每次都看过账目的人,就算不被列为同流合污者,玩忽职守罪恐怕也无法避免,终老于宫中的愿望只怕会落空。
    斟酌再三,蒖蒖决定去找做出这个预算的御厨干办官、入内供奉官夏承义。
    因蒖蒖在御前侍候,夏承义自不敢怠慢,一见她即笑脸相迎。蒖蒖也不多话,寒暄后即把记录的食材市价递给他看。夏承义匆匆一览脸即沉了下来,迅速屏退周围小黄门,冷眼看蒖蒖:“吴掌膳这是何意?”
    蒖蒖手指价目单:“如今京中市场,一兔最贵值四千文,而夏干办的预算上写八千;一只鹌鹑,市价最多三百,预算为八百;而六两重的湖蟹,市价约七百文,到了夏干办这里,便成了两千。如今十八千便可以买一匹马,按夏干办所列之价看来,吃九只螃蟹便等于吃掉一匹马了。”
    夏承义狡辩道:“吴掌膳有所不知。国宴食材非市场货色可比,精选产地,由供货者精心种植或饲养,成本本来就高,贵个二三倍不足为奇。”
    “我说的市价,是和宁门外红杈子下市场的价,那里是京中最贵的市场,之前我问过,货源地大多便是国宴采买食材之处。”蒖蒖从容道,“夏干办亦有所不知,我家是开酒楼的,我自小便知道,大量采买的食材价只会比零售的便宜,岂有贵两三倍之理。一场国宴所耗食材成千上万,如此虚报,亏空的国库钱财又该是多少?”
    夏承义面上挂不住了,怫然道:“御厨采买的食材是贵是贱,裴尚食都从无异议,不知吴掌膳何来的胆量,以一副执掌御厨大权的模样,来向我兴师问罪。”
    蒖蒖一哂:“夏干办没说错,我只是一个给官家端茶送水的人,原不该过问此事。只是我天生爱管闲事,见马奔到悬
    第五章 眉思达华酒
    皇帝就蒖蒖的建议与纪景澜,纪景澜亦觉可暂行数月,以观其效,与国用司讨论后修改了部分实施上的细则,但御厨、翰林司、仪鸾司相互审核这点未变,命这三司重新修改提交册礼预算,按新规审批。
    这一回交上来的预算费用锐减,虚报的金额自然没有了,而原来一些昂贵的花销也被删减或用平价物资替代。皇帝看后蹙眉质疑:“这岂非矫枉过正?”郦贵妃倒毫无怨言,欠身道:“今年受灾州县颇多,不少子民流离失所,求一温饱尚不可得,妾若花费巨资行册礼,如何能心安?惟望一切从简,预算锐减正合妾意。”
    不仅如此,她还仔细检视各项费用,亲自执笔把觉得花销过大之处一一删除,完了让蒖蒖来看,对她道:“你再帮我想想,还有哪里可削减。”
    蒖蒖知她并非矫饰,的确想节省财物,便又细细看了一番,建议道:“宴会的看盘预算仍不少。国宴上的看盘多用髓饼、环饼、胡饼、枣糕,或兔、羊、鸡、鹅等熟食,一层层堆积成山,摆在席间以为装饰,而宾客以食用看盘食物为失礼之举,是绝对不会吃的。看盘数量庞大,耗资不少,做起来也颇费工时,然而正式上菜前即撤下,最终大部分会被丢弃,造成极大浪费,所以,这一项大可削减。”
    郦贵妃认为蒖蒖所言有理,而皇帝犹豫,道:“看盘虽不供食用,但可展现宴会丰盛气象,若大量削减,那也太小家子气了,也难以显示册礼宴会之贵重。”
    “有一个法子。”蒖蒖道,“当年奴在武夷山跟随宣义郎学厨艺时,见他在新年时用松竹梅和柑橘做家宴前的看盘,以插花方法摆设装饰,形制可大可小,小者可摆在几案上,大者用松枝拼接成苍松古树,以花果点缀,可立于中庭,气象盛大。御苑花木甚多,略作修剪即可供宴会所用,宴后看盘可赐予各阁分当作摆设再次利用,便不至于浪费。”
    郦贵妃遥想蒖蒖描述的景象,露出微笑:“松竹梅清雅,寓意也好,加上金色柑橘更显丰饶。有这样的看盘,宴会也显得更风雅了。”
    皇帝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宴会需要看盘颇多,要这样做,少不得麻烦宣义郎,他就太辛苦了。”
    蒖蒖想想,道:“可请宣义郎设计几款这样的看盘,再教给翰林司的内侍,宴会上中小型看盘可让他们完成,只是中庭的苍松,难度甚大,少不得请宣义郎亲自来做。”
    皇帝觉得可行,让蒖蒖次日出宫去找林泓,与他商议此事,又命史怀恩带两名内侍沿途护送。
    皇帝赐给林泓的居所与众不同,不是宫城附近官舍,而在西北侧凤凰山上,据说是山腰中一处雅致院落,皇帝说知道林泓喜静,那里应该比较适合他。
    翌日蒖蒖乘牛车,在史怀恩等人护送下前往林泓居所。一名内侍为蒖蒖驾车,史怀恩与另一人各乘一马,一前一后行于车两头。这日凌晨下过大雨,山下道路湿滑,不时有山间树叶承接的雨水自上方坠下,击打在车厢顶上。行至一面山坡旁,蒖蒖忽闻山上传来一些劈劈啪啪藤枝断裂的声音,褰帘一看,竟见一块硕大的圆形山石正自山巅滚下,朝车厢冲来。
    蒖蒖不及细想,当即一脚踹开车门,迅速跳出车去。因牛车还在前行,她这一跳之下左足崴了一下,摔倒在地。她不敢停留,奋力朝前爬了数步,很快身后一声巨响,滚落的大石已把车厢砸得稀烂,连带着牛也被击伤后腿,仆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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