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以来源分,有海盐、池盐、井盐、崖盐或岩盐之别;以形状分,有珍珠、琉璃、珊瑚、水晶、雪花、钟乳、宝塔之类,以色泽分,有赤、紫、青、黑、白几种;以产地分,那就更多了……”殷琦微笑着向蒖蒖建议,“不如我们来做一个游戏:我们同时蒙上眼睛,然后品尝侍女选取的盐,看谁能正确地说出品类。”
    蒖蒖忙不迭地摆手:“我没仔细分辨过,可不敢跟你比。”
    殷琦也不勉强,好脾气地说:“那你蒙上我的眼睛,看看我辨得对不对。”
    蒖蒖依言而行,用丝巾蒙住殷琦眼睛,然后用银匙自一个琉璃瓶中取出少许色泽红莹的盐粒,递与殷琦品尝。
    殷琦很快有了结论:“不甚咸,颗粒较粗,细品之下隐约有金戈之味,这是西安州的池盐。”顿了顿,又补充,“是红色的吧?”
    蒖蒖称是,另取一些洁白晶莹,晶体呈塔尖状的盐粒给他再品。须臾,殷琦点评道:“这是海盐,口感清澈柔和,还带有一点花香,这是大食商人带来的一种拂菻国的盐。”
    适才取出盐瓶的侍女已露出赞叹的微笑。
    蒖蒖自取一些细品,虽微觉咸度有异,但什么金戈之味与花香是品不出来的。遂对殷琦敏锐的味觉深表佩服,殷琦摘下蒙眼的丝巾,含笑道:“我很少出门,每日都很闲,所以有空反复做这些很无趣的事……你以后多尝尝,也就能品出其中差异了。”
    然后他建议蒖蒖蒙上丝巾:“当你眼睛看不见时,舌头会更敏感,更容易品出食物的微小差异。”
    蒖蒖试了试,果然觉得再尝盐粒,能辨出更丰富的滋味了。
    “这个法子很妙,”蒖蒖笑道,“大公子怎么想到的?”
    殷琦笑容渐渐隐去,少顷,垂目黯然道:“是刘姑姑教我的。”
    他似乎不愿多提刘姑姑,没有就此继续与蒖蒖谈下去。不过这个蒙眼辨味的游戏他以后与蒖蒖经常玩,除了盐,还会分辨各种酱、醢、糖、茶,若是谁猜错了就会被赢的那方施加一些小小的惩罚,两人常常玩得不亦乐乎。
    某日陈国夫人来看殷琦,刚进到院中就听殷琦房中笑语不断。她不待侍女通禀便疾步入内,正好见殷琦笑吟吟地转头过来,他皎皎如月的脸上赫然多了两道以墨画出的唇髭,而蒖蒖在他对面扬着一支笔笑道:“这一笔没画好,重来!”
    陈国夫人脸一沉:“这成何体统!”
    殷琦与蒖蒖忙收敛笑容,过来施礼。
    殷琦向陈国夫人长揖,不忘为蒖蒖开脱:“是我要与吴内人玩猜茶的游戏。我茶饮得少,输给了她,这惩罚也是我想出来的,愿赌服输,不是她的错。”
    陈国夫人上下打量蒖蒖,也未多说什么。须臾,拉起儿子的手,爱怜地为他拭去额上一层薄汗,柔声道:“你觉得有趣就行。只是稍后这墨迹要及时洗去,别在脸上留下痕迹。”
    罗氏担心陈国夫人因此不快,随后又去向陈国夫人解释,说虽然此类游戏不顾尊卑,有些失当,但大公子近日来心情愉快,面色也比以前好看了。
    陈国夫人若有所思,然后对罗氏道:“这吴蒖蒖虽然不甚识礼数,但大哥与她倒颇投缘。我看她模样也还不错,不如便让大哥收在房中吧。”
    罗氏笑道:“夫人考虑周全。难得有个丫头大公子能看上眼的,早日收房,也好尽快为大公子开枝散叶,让夫人抱上孙子。”
    陈国夫人略一笑。想到殷琦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拖至今日仍遥遥无期,不免又紧锁眉头,暗暗叹了叹气。
    罗氏获陈国夫人授意,向蒖蒖和殷琦传达此意,蒖蒖吓了一跳,立即婉拒。罗氏劝她道:“贵戚中若论与天家之亲疏,地位之尊贵,谁能与郡王相提并论?你能嫁入郡王宅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何况大公子论人品、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会委屈了姑娘。”
    蒖蒖称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大公子。罗氏又道:“说实话,以姑娘的出身,是不能做大公子的正室,但你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内人,做公子的妾是绰绰有余的。因大公子尚未成婚,目前暂不宜给姑娘多高的名分,但陈国夫人说了,一待公子娶妻,便会禀明官家,届时请他赐你个县君郡君的封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蒖蒖无奈,只得借口说当初出宫时孙司膳说是让她出来历练历练,说不定什么时候慈福宫缺人了,仍会召她回去。罗氏便冷笑了:“姑娘竟把这话当真呢。这宫里赐给臣僚的内人,没听说有召回去的。既赐了,本意原也是给臣下做妾侍,哪有再把这些姬妾召回宫中之理。”
    蒖蒖一愣,心想一出宫在宫中人看来难保清白,的确难以回去了,这恐怕就是程渊当初让自己入郡王宅的本意。心中越发难受,不再分辩,但任罗氏如何劝说只是默不作声,始终不松口应允。
    待罗氏走后,殷琦让其余人退下,和言问蒖蒖:“你不愿意,是厌恶我么?”
    蒖蒖摆首,黯然道:“大公子很好,只是我有我的难处,此时不能嫁人。”
    殷琦问有何难处,蒖蒖迟疑道:“我还要找我妈妈。”
    她简单地跟殷琦说了一些母亲失踪之事,殷琦道:“你妈妈的名字,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然后想了想,又微笑道,“但这并不妨碍你嫁人呀。你嫁给我,我请我爹爹妈妈帮你一起找,那不是更容易么?”
    蒖蒖语塞,良久后一声叹息,告诉殷琦:“有人曾经和我说,如果我能出宫,希望我中秋时去找他,与他一起赏月。”
    殷琦一怔:“你答应他了?”
    蒖蒖道:“没有立即答应,但是我心里……我心里是……”
    殷琦静静凝视着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渐趋急促,眼神也开始涣散。
    蒖蒖觉出异状,唤了一声“大公子”,殷琦不应,飘忽的目光在蒖蒖脸上游移,她却不敢确定他是在看她。
    “为什么,你们都要出宫,都要离开我?”殷琦喃喃道。
    蒖蒖很怕他再次发病,试探着去拉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殷琦猛地甩开她伸来的手,忽然站起,胸口起伏,血气上涌,盯着蒖蒖的眼中有怒火,却也泛着一层泪光:“为什么要出去?你不知道外面很危险吗?有很多人要害你,害你……”
    他颤抖着,喘着气,目中滑下一滴泪。
    蒖蒖取出自己手巾,靠近他,想为他拭擦。但那棉质手巾刚触到他的脸,他立即惊叫一声,大力推开她,眼睛旋即又看向那方手巾,瞳孔不自觉地收缩着,满含惊惧。
    第三章 适安园
    殷琦不自觉地战栗着,紧紧咬着下唇,双目失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蒖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高声唤旁人来,唯恐惊动了他。默默地僵立半晌,见殷琦兀自不动,但鬓间有冷汗渗出,遂提起茶几上的汤瓶倒了杯温水,用手巾托着杯底尝试递给他,欲缓和此间气氛,不料一声温和的“大公子”才出口那杯水便被他挥手击飞,他旋即捉住她右手腕,把她拉至自己面前,充血的眼眸绽出锐利的光,直刺向她:“你,又想害什么人?”
    此刻他这嗓音嘶哑低沉,与之前判若两人,掐住她的手也逐渐加大力度,蒖蒖的腕骨几乎快要被他捏碎。
    他整个人的状态陡然转变,适才带着几分怯懦的受惊神情消失无踪,现下看蒖蒖的眼神异常冷酷,其中跳跃着喷薄欲出的怒火,似将她视为一个即将撕碎的猎物。
    而他也确实开始行动,在蒖蒖开口准备呼喊之前便双手上扬,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不断着力,在失魂落魄的迷乱中试图掐断蒖蒖的生气,蒖蒖拼命挣扎,想拉开他锁于自己喉间的手,但那双手如钢铁一般紧箍着她,她费尽全力仍纹丝不动。
    蒖蒖委顿于地,将要失去意识前无力垂下的手忽然碰触到刚才被殷琦击落的杯盏,灵机一现,她奋力伸足,踢倒了不远处那方小小的茶几,上面的银质汤瓶和茶盏纷纷跌落,咣咣当当地在地上撞击出巨大的响声。
    很快地,外间的婢女和罗氏听到动静,先后奔来。
    罗氏见状大骇,立即上前,抬手批了殷琦面颊一下,喝道:“小祖宗,可快醒了吧!”
    殷琦愣怔,渐渐松开了掐着蒖蒖脖子的手。
    婢女们忙七手八脚地将蒖蒖从殷琦身边拉开。
    蒖蒖被掐得颈中全是淤痕,咽喉肿痛,难以发声,人也昏昏沉沉地,卧床两天。第三日罗氏来看她,见蒖蒖惨状颇感怜惜,着意安抚,对蒖蒖道:“这次的事,还望姑娘谅解,别记恨大公子。他是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蒖蒖默然,须臾,勉力用暗哑的声音问罗氏:“所以,宫中传说大公子曾杀死过侍婢,是真的吧?”
    罗氏未作答,只是一声长叹。
    蒖蒖眼圈一红,想侧首朝内不让罗氏看到自己表情,然而脖子一动又是一阵钻心的痛,心里更觉得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
    罗氏解释:“那一次,是那位东宫来的内人不知忌讳,给大公子做了馄饨,大公子抬手打翻,洒了些汤在身上,那内人掏出手巾去给他擦,又勾起了他的心病,所以狂性大发……”
    “为什么,馄饨和手巾会……”蒖蒖追问。
    罗氏四顾,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告诉蒖蒖:“当年刘司膳与人私奔,后来被太师手下的人抓回来过,押回太师宅。那天陈国夫人正好带着大公子回娘家,大公子看见了刘司膳,就跑过去抱着她,心里明白那些押着刘司膳的人会对她不利,便怎么也不肯松手,哭着坚持要她回自己的屋,谁企图拉走刘司膳他就像只小兽一样对他们拳打脚踢加撕咬。那些人只能给大公子和陈国夫人面子,让他带走了刘司膳。大公子和刘司膳说了半宿的话,一直留她在身边,想保护她。但到了深夜,大公子又困又饿,打着盹儿迷迷糊糊地说想吃馄饨,刘司膳就去给他做,这一去,便没回来……”
    蒖蒖顿悟:“所以,大公子觉得是他的错,从此就害怕见到馄饨。”
    “唉,还不仅于此……造孽呀……”罗氏重重叹息,“大公子睡了一会儿醒来,不见刘司膳,就悄悄跑去厨房找她,结果看见……”
    她摇头,蹙眉嗟叹不已,暂未说下去。
    蒖蒖有几分明白了:“他看见了刘司膳遇害?”
    罗氏颔首,少顷补充道:“是被绑在厨房的长凳上,有人用浸湿的棉手巾一张张地贴在她脸上……”
    蒖蒖不寒而栗,深锁眉头闭上眼睛,双手暗暗抓紧被褥,似乎感受到了刘司膳当初的痛苦和绝望。
    罗氏再对蒖蒖道:“当时大公子才六岁,看见这种事,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大哭大闹发了几天热之后,他就落下了这癔症的病,受点刺激便发狂,发病时是认不清人的,并非故意伤害姑娘,待清醒了,若知道曾对姑娘这样,还不知会怎样伤心自责呢。”
    蒖蒖叹道:“我明白的,不会怨大公子。”
    “我知道姑娘通情达理,不会往心里去。”罗氏握住蒖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又嘱咐道,“不过这些事,姑娘自己知道即可,千万别跟大公子或其他人提起,否则,恐生事端。”
    这一晚蒖蒖睡到半夜醒来,就着房中未灭的烛光,赫然发现有一人坐在她床前。
    蒖蒖大惊,倏地坐起,而那人见她醒来,瞬间绽开了孩童般纯净的笑颜:“姑姑,你醒了?”
    烛光中殷琦的面容温柔秀美,目光脉脉看着她,完全没有一丝暴戾的痕迹。
    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点心,小心翼翼地展开,献宝一般递至蒖蒖的面前:“姑姑,你饿不饿,我这儿还有个酥儿印,你尝尝?”
    他的眼睛看起来仍有些迷茫,像蕴着一层薄雾,然而他向蒖蒖呈出煦暖的微笑,等待着她的回应,那孩子气的神情近乎讨好。
    蒖蒖想起他与刘司膳的前情,莫名地悲从心起,两滴泪霎时夺眶而出。
    殷琦一愣,垂手放下点心,问蒖蒖:“姑姑,你怎么哭了?”
    留意到蒖蒖脖子上的淤痕,他颇显焦虑,关切地问:“姑姑怎么受伤了?谁打的你?”
    见蒖蒖不答,他决然站起,说:“我去找他们。”
    也不知要找谁,他转身欲走,蒖蒖一把拉住他,温言道:“没事没事,没人打姑姑,姑姑只是不小心,把画眉的青黛弄到脖子上了。”
    他重又坐下,呆呆地看蒖蒖脖子良久,然后伸手谨慎地微微触了触一块伤痕,问:“痛不痛?”
    蒖蒖摇头,像拥抱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拥住了他。
    留在宫里的那三十名新来的尚食局内人这期间也有了去处。皇帝没召见她们,仅仅看了看名字,便随便选了四名交给裴尚食管教,日后负责御膳事宜,其余的命尚食局自行分给诸皇子及娘子使唤。
    裴尚食见云莺歌厨艺精湛,平日行事也谨小慎微,便将她派往东宫,而听说凤仙药膳做得好,就有意让她去服侍体虚乏力的郦贵妃。在向凤仙宣布这个决定时,裴尚食感觉到了凤仙有明显的沉默,并不似其他内人那般立即谢恩,欣然领命。
    “你不愿意去么?”裴尚食直接问凤仙。
    凤仙忙欠身行礼:“服侍任何贵人都是我们莫大的福分,凤仙自然愿意前往。谢尚食恩典。”
    拜谢毕,她又垂首,轻声补充道:“这点秦司膳去浦江选内人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过,凤仙一直谨记秦司膳教诲。”
    听她刻意提秦司膳,裴尚食侧首看看立于一旁的秦司膳,蹙了蹙眉。
    待内人们退下后,秦司膳立即上前,欠身对裴尚食道:“凌凤仙的去向,还望尚食多斟酌。她与二大王,似乎有些渊源……”
    翌日凤仙接到新的任命,她将要服侍的主人变成了赵皑。
    柳婕妤阁中也分到了两名尚食局内人。她收下这二人,然后立即从自己小厨房原来的内人中挑了两名,让她们去服侍程渊。
    程渊不敢接受,亲自前来拜见柳婕妤,婉言谢绝。柳婕妤笑道:“官家给我阁中添了两名内人,这是天家恩泽,我自然欢喜,只是我厨房狭小,原也不须许多人。近日听说先生在西湖小新堤曲院旁新买了处园子,想必奴婢未足,便从旧人中挑了两名精于饮食之道的,想请先生接纳。先生不妨收下她们,为新园子添点人气,顺便,也帮我疏解一下人手。”
    程渊道:“娘子美意,臣自然心领。但娘子阁中人亦是天家内人,岂可赏给宦者私用。此事万万使不得。”
    柳婕妤道:“那两名不是内人,是我带入宫的厨娘,不在宫籍中,先生大可放心。”
    程渊坚辞不受。柳婕妤无奈,只得改口:“看来她们无福,只得继续在我这小厨房里待下去了。不过先生置产之喜,是必须庆贺的。扬州后土祠有一株天下闻名的琼花,国朝开国后,曾移栽到东京,但琼花水土不服,逾年而枯,便又移回了扬州。日前我偶然向官家提起此事,官家误以为我想看琼花,便悄悄下令,让人把花移到我园圃之中。怎奈无论我如何呵护,这花长势也仍旧不好,眼见着快枯萎了。我想,琼花是有情之物,若遇到爱花之人,想必便能活过来。听说程先生一向爱惜花木,自己园中草木蓊郁,遍植名花异卉,不如便把这株琼花也接了去。有先生悉心养护,此花必能枯木逢春,焕发生机。”
    这一回程渊没有坚决拒绝,稍作推辞后,他谢过柳婕妤,接纳了这株琼花。
    出宫之后,他没有立即回慈福宫,而是命令驾车的小黄门,驰往小新堤曲院方向,在他新园子“适安园”外停下,然后他独自步入园中。
    这园子占地不算宽广,但设计精巧,山石秀润奇峭,移步换景,其中又有朱栏玉涧,翠堤画桥,蓉柳夹岸数百株,影落水中,如铺锦绣。
    程渊沿着池中小桥,走向彼岸,对面是太湖石叠成的小山,山巅有一座粉墙黛瓦的小楼,朝着黄昏之前青天上那一痕云朵色的月亮挑出了一角飞檐。
    想是楼中光线已暗,有人在内点亮了蜡烛,窗纱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了一位女子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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