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城知道,此时此刻,他与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无异。
    但一路忠心跟随的北渝勇士们,却不该就此丢了性命。喉咙干得发疼,他抬头看着萧澜:“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能不能——”
    “呵。”萧澜放下手中酒杯,“将死之人,还在妄想跟我谈条件?”
    墨云城望着她,她一如初见时那般恣意张扬,傲得扎眼。
    “既然被俘,我可以死。但他们并不知晓其中是非,也未插手当年之事。”
    萧澜不耐烦摆摆手,“放人。”
    门口的封擎一怔:“小姐这可是……”这可是明晃晃的北渝贼人。
    萧戎皱眉,封擎立刻噤声,转身做了个手势,便眼看着那些黑衣人带着重伤的殷寒迅速逃离。
    “现在能说了吗?”
    “当初晋安侯连夺北渝叁座城池,直逼朔安,原本已经抵挡不住,好在一场突发的寒潮绊住了你们大梁兵马。那时我初登太子之位,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后宫无数双耳朵听着,若不能解外袭之患,北渝便算是葬送在我手里了。”
    “所以你来了大梁。”
    “是,我来了大梁。我知道你们大梁皇帝不会轻易退兵,所以我只能另谋他路。除了皇帝,能动摇晋安侯的,想来也只有他放在心尖上的嫡女了。”
    萧戎低头,果然看见萧澜单薄的肩微微发抖。虽已时隔许久,但只要提起亡故的父母,她仍会伤心不已。
    可他最不想看见她伤心。
    一只手,擦掉了萧澜脸上的泪,动作温柔。墨云城仅凭男人的直觉觉得哪里不太对。
    只是还未多想,就听到了萧澜哽咽的声音:“于是你想出了联姻的法子。”
    “我本来,是想杀了你。唯一的女儿死了,必能令晋安侯方寸大乱。”
    一道寒光立刻射到身上,墨云城对上萧戎的黑眸,又转而看向了萧澜:“但看见你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
    她问:“为什么?”
    萧澜想,皇室中人最计较得失利益,能做出让步,定然是瞧见了更大的好处。
    “我曾以为自己见过天下美人,不会再为美色动心,却没想遇到了你。”
    萧戎神色冷峻:“你找死是不是。”
    “墨某已经是将死之人,临死前说两句心里话,还望萧帅勿怪。”
    萧戎二话不说,准备上去割了他的舌头。
    萧澜啧了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衣襟:“阿戎,不许胡来。”
    墨云城盯着萧戎,那副吃醋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二人只是姐弟这般简单。当年他便知道,若非自己位列东宫,想必根本入不了萧家的眼。
    那时的萧家不仅在大梁如日中天,更是名扬列国,晋安侯夫妇铁血风骨又宠女如命,即便是皇子身份,他们也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所以他还真想象不到,能娶到萧澜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横竖……都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与她有着同样血缘根基之人。
    “你去门口,离得远些。”萧澜推了推萧戎,可惜没推动,她美眸一瞪:“怎么回事?”
    若是寻常时候萧少帅也便听话了,偏偏在墨云城那若有若无的挑衅目光下,心头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他黑着一张脸走到门口,封擎忙退出去,常年混迹暗线之人敏锐无比,断不会此时往刀口上撞。
    萧澜顾不上理会他,看向墨云城:“无关紧要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当日在赌坊除了见到你,还让我心惊的便是他了。”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门口那道高大身影上,只是那人还在冷着一张脸。
    “我接连派了好几批人,才最终发现了一点点端倪,后来灵文山庄的试探,这才让我确信了你弟弟同血衣阁之间的关系。我正筹划着如何将此事加以利用,就恰好得知了国相燕家有意与萧府结亲。”
    萧澜面上波澜不惊:“果然是你。”
    “我不惜重金,原以为萧戎离得最近,定然是派他去杀燕符。如此一来,只需将此事宣之于众,燕家和萧家便永远不可能成为亲家。只是我没想到血衣阁竟没有派他来。”
    墨云城不知为何,萧澜却知道。那个时候,萧戎已决心退出血衣阁。
    “虽不是阿戎杀的,但你还是将以蛛丝马迹提示燕家,这才有了燕家在城隍庙的截杀。”
    墨云城一愣:“什么截杀?”
    “事到如今你装什么不知情?既然当初暗中派了人,那么一路引诱燕家和护城军到城隍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墨云城不认:“此事于我无益,我要的只是无人破坏联姻罢了。”
    萧澜眸中闪过疑惑,她抬眸看了看萧戎,他也面色凝重。
    城隍庙截杀一直像个谜团,看似巧合,实则不然。若再不能查出来,她便只能踏平国相府,去寻个真相了。
    “不管你信不信,莫说是截杀你弟弟,便是连你父亲,我也从未想过那般陷害他。”
    萧澜倏地厉声:“你敢说你没与皇帝暗中勾结?联姻之事是你们早已商定好的,以此为铒,诱我父亲回来!”
    墨云城叹了口气:“我若真的知道梁帝打着那样恶毒的主意,绝不会答应对联姻之事守口如瓶,直至你的生辰宴饮才说出。”
    “你什么意思?”
    “我的确告知了梁帝想要联姻,并且是真心的。我愿以此为由,献上北渝城池,此举虽软弱,却能免了边疆百姓战乱的苦痛。若任由你父亲长驱直入,北渝必遭大祸。”
    “能不费一兵一卒便拿到城池,我料定皇帝不会拒绝。但他并未当即答应,只叫我在偏殿等候片刻,还赐了美女舞姬解乏。皇帝传来了国相燕文之,还有一名姓傅的员外郎,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一炷香过后,皇帝召我,说同意了联姻。”
    “但他还提出一个条件,要我将此事守口如瓶,待阖宫宴饮之时再提出。只要我答应,他便即刻下令退兵。”
    “当时我被退兵二字冲昏了头,任何条件都一口答应下来。后来晋安侯出了事,我静下心来细想,才知自己也是其中一环。”
    墨云城仍跪在地上,但说了这么多话,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萧澜,我并非有意害你父亲,晋安侯虽是北渝最强劲的敌人,却也是我们最钦佩的敌人。他治军严明,从不搜刮民脂民膏。即便对待俘虏,也只是按照章程,没有动过残忍私刑。我敬仰他的身手和为人,也曾立誓要与他在战场上决一高下。”
    “如若我知道他们的算计,就算不能从中相助,但最起码,我也会暗中知会一二,绝不会就此看着一代枭雄死于奸佞阴谋之中。”
    屋内屋外,安静得毫无生气。
    墨云城声音虽哑,却字辞清楚,屋外骁羽营的弟兄们愤恨地擦着眼泪,无声地听着残忍真相。
    倘若要问奋勇杀敌之人最怕什么?
    他们最怕来自背后的刀,那把来自自己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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