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等由庵回船,天已傍晚,也不再往他处游玩,惟在舟中闲谈。宝玉提起沈月春已往之事,我有意问他出家的缘故,他却因你在座,不肯细说根由。其实上海姊妹行中都略略有些晓得呢。尔霭听了,方才明白。然愚按月春之言,虽非真情,却说得极其体面,仿佛为宝玉大声疾呼,唤醒他四十年来的大梦,无如宝玉如一块顽石,断不点头,当时回答几句,只不过随口敷衍而已。万不料天涯沦落,贫无所归,也弄到这般地步的。然两人比较起来,宝玉不如月春远甚,宜其被月春所窃笑耳。余故作一诗以讥之。诗曰:
    忆昔踉跄南下时,被伶驱逐尽人知。
    忝颜犹作襄王梦,难断三千烦恼丝。
    话休烦絮。当晚宝玉一无所事,只因日间游玩辛苦,夜膳后便皆安睡。次日又往各处名胜的所在游览了一天,书中不再细述,以免繁杂。到了第四天上,宝玉等兴尽欲归,吩咐船家返棹,仍至问水亭原处停泊,雇了四乘轿子,给发了舟资,方各上岸回去。
    到团子河头下船,宝玉见阿二面容憔悴,病尚未痊,问道:“故歇寒热阿曾退尽格来介?”阿二低声答道:“前日退尽仔,到昨日又来哉,忽冷忽热,勿知阿是疟疾?”宝玉道:“疟疾倒勿碍格,不过淹淹牵牵罢哉。”阿珠道:“停歇煎一碗姜枣汤吃吃,赶赶寒气,出一身汗末就好哉。”宝玉不以为然,只道疟疾是轻症,决无妨碍,不须延医服药,自然会好的。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略安慰了几句,即便回进中舱。
    尔霭问道:“你家哥哥可要请个医生来诊视吗?”宝玉道:“间搭近段,阿有时髦格郎中介?”尔霭道:“你要请有名的,须进城才有,路却狠远呢。”宝玉道:“格末哉,横势格格病呒啥要紧,熬得过格,且等到转去仔勒请郎中罢。”尔霭道:“既然这样,我们便道路过嘉兴,你可上去望望蠡湖吗?”宝玉道:“蛮好,顺路末,落得去望望俚。如果勒浪,倪耽搁格三四日,带道白相相;勿勒浪末,倪马上开船就转,想对呢勿对佬?”尔霭道:“正合我意,我也实在记挂着他呢。但不知你明天可开船回去吗?”宝玉道:“奴本则想明朝开船,皆为零零碎碎格物事,一点点才买,转去拿啥物事送人嗄?格落只好再耽搁一日格哉。倒是倪格阿哥困倒仔,真真受累得勒,勿得知倪阿珠阿金去买格来?”阿珠接嘴道:“我间搭来过歇几埭格,有啥勿会买介?要买啥买啥,只管交代下来末哉。不过也有一说,杭州场化格人,勿比上海搭苏州,专门要欺生格,加二勒香信里,买格物事才邱点笃,行情倒勿推扳格。”
    尔霭道:“我明天同你去买可好?”阿珠道:“格是顶好哉,要便宜(读热)多化笃。”宝玉道:“倪买物事,哪哼好劳动贺员老介?格是对勿住格,让俚行情就贵(读举)仔点末哉。”尔霭道:“不要紧,不要紧,一来我也要买些家用东西,二来顺便到街上散散步,说什么劳动不劳动呢?”阿珠笑道:“唔笃两家头客气作啥?大先生,要买哪哼几样物事,请说末哉。”宝玉道:“间搭场化,无非买点锡箔、茶叶、过关糕、竹篮格套物事,奴交拨十个洋钿,另外(读牙,仄声)再买几样茶食匣头,皆为奴到仔嘉兴,要送一副盘拨勒殷老格勒佬。”阿珠答应道:“晓得哉,晓得哉,倒是物事买得多,叫我一干子哪哼拿嗄?”尔霭道:“我们去买东西,只须带一个水手去,还怕拿不动吗?”阿珠道:“勿差勿差,明朝准其实梗末哉。”宝玉道:“等明朝买好仔物事,后日一准开船,大后日想必就好到嘉兴哉。”尔霭道:“就是风不顺些,大后日傍晚也好到了。”
    宝玉问道:“嘉兴场化,阿有好白相格景致格介?”尔霭道:“怎么没有?嘉兴的烟雨楼风景最好,若然是夏天,好一处避暑的所在,我们到了那边,且待见过了蠡湖,然后拉他一同去顽呢。”宝玉道:“比仔间搭杭州哪哼?”尔霭道:“这却差得远了,况且此间的景致天造地设,随处皆有,山有山景,水有水景,除我们顽过的只有西湖近处一带,草草的逛了三天,尚多未尽之处。其余各山的风景,如云栖、飞来、六和、城隍山等处,不一而足,均未身临其境,仅在西湖游船上远远地望过一望,犹如看了一幅纸上画图,怎好算得顽过呢?我本想撺掇你同去,因为乘轿登山比不得坐船游湖,极其辛苦得狠,又恐怕你胆子小,所以我没说出来。你想
    此间有这许多景致,岂是嘉兴一个烟雨楼比较得上吗?”宝玉道:“横势倪下埭还要来格勒,再好细细叫去白相格。”两人谈讲到上灯过后,又去看看阿二的病势,刚正吃过了姜枣汤,出了一身汗,觉得略略松动些。宝玉更放下心肠。
    过了当夜,又到来朝。午前尔霭同着阿珠,带了一个水手,上岸买物去了,单剩宝玉与阿金在中舱闷坐,无非靠着船窗,观看河中来往船只。想起前天游湖所见的扬州少年,不知他的坐船可在这里停歇,四下留神看了一回,却没有瞧见,心中不觉闷闷。少顷用过午餐,见阿二也吃了一碗粥,比昨天好些,与他说了几句话,依旧倚窗瞻玩,借以抒怀。
    约摸到回五下钟,尔霭与阿珠等一同回来。那水手挑了所买的东西,送进中舱放下。阿珠请宝玉一一过目,报了细帐,一共用去十元有零,其中有几件,却是尔霭、阿珠与阿金托买的。毋烦细说。宝玉吩咐收藏过了,方问尔霭道:“贺老,登勒啥场化吃格饭?阿曾到别处去白相介?”阿珠不等尔霭回答,嘴快先说道:“倪到仔大街浪,先买仔点零碎物事,难未去吃仔一碗茶,再到饭店里吃饭,亦去买物事,带道白相仔半日,跟仔贺老进城出城,直到仔故歇,看见太阳落山哉,格落赶紧转格,勿然,倪还要去兜兜勒。”宝玉笑道:“唔骂格兴致实头好格,叫奴是走也走勿动。”尔霭也笑道:“你总算是小脚,而且又衬着高底,自然走不动了。”因为宝玉这双敲钉转、蛇虫百,虽不十分横阔竖,却也不是七大八,难免要衬这块高底,所以尔霭有意说笑他呢。宝玉道:“笑奴,作兴将来大脚要时露格勒。”那知这句戏言,到今日果然应了,不但学堂里女学生一个个皮靴橐橐,在街上行走,即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也把足儿放大,晓得缠足的不是了。其中或有几个顽固的,虽说小脚好看,也都穿着平底鞋儿,再没有垫着高底,在后面卖鸭蛋的了。浮文少叙。只说两人调笑了多时,宝玉想起明日动身,即命阿金去唤管船的进来,交代了几句,管船的答应退去。这晚别无书说。
    到了次日早上八点钟,船家照旧烧神福、放鞭炮,锣声一梆,登时解缆开舟。及至宝玉等好梦惊回,船已开出数里之遥。但遇着逆风、水手们只得在岸上拉纤,缓缓而行。宝玉与尔霭无非沿途顽景,仍照来时一般。在下若再细细详述,未免取厌于阅者,倒不如简捷些罢。
    单表宝玉这只船足足行了两天,方抵嘉郡北门外停泊。天已昏黑,不能上岸的了,宝玉便与尔霭商量道:“明朝奴上去呢?”还是一干子先去拜望俚介?”尔霭道:“待我先去见他,暗暗对他说了,他若差人来接你,你再上去,不然,恐怕他的夫人要淘气呢。”宝玉道:“格末倪格付盘,阿要打发阿金笃送去介?”尔霭道:“且慢一步,待后天送去,觉得妥当些。”宝玉点头依允,别无话说。
    过了一宵,尔霭上岸,也不坐轿,一径进了北门。这北门是嘉兴最热闹的所在,两旁店铺林立,十分繁盛。尔霭此间来过一次,晓得蠡湖的住宅就在这条大街上,走得不多片刻,已到门前。却还依稀认得,见两扇大门开着,有个管门的坐在那里。尔霭上前问道:“这里可是姓殷吗?”管门的对他看了一看,方答道:“正是,你要问他则甚?”尔霭听这管门的言语生硬,好像惹了他的气,不知是何缘故?我且不必管他。又说道:“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杭州贺尔霭前来相访。”管门的虽然答应,却并不就走,向着里边高喊道:“你们快出来一个,外边来照看照看呢!”喊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使来,管门的交代道:“我昨天上了当,走了进去,把我的水烟袋都偷去,所以叫你出来照看。你却不要走开了。”说罢,始向里边去通禀了。
    尔霭听在耳内,方知管门的用意,也不去问那小使,独自立在那里等候。无多一回工夫,即听得里边说请。尔霭踱步进去,见蠡湖自内而出,彼此执手叫应。蠡湖请尔霭至里边书房中坐下,小使送过香茗,两人先寒暄了几句客套话,蠡湖始问道:“尔霭兄,怎么有兴,今日来到这里呢?”尔霭即将与宝玉如何同到杭州,如何想望老兄,顺道到这里来拜访,细细说了一遍。蠡湖道:“原来如此,我兄今与宝玉同舟,真如古时的范大夫载着西施游五湖,可羡可羡。”尔霭道:“休得取笑,弟安敢有僭我兄的大号呢?”如今宝玉在船上,十分记挂着你,又不敢造次登门,致恐尊夫人见怪,故托小弟前来咨照,未识尊意如何?倘其中或有不便,即请驾临小舟,以慰宝玉相思之苦。”蠡湖听了,心中暗暗盘算:虽知妻房贤惠,决不从中作梗,然邀宝玉来到家内,未免被旁人议论,倒不如携樽就教的好。想定主意,因答道:“我本在家闷得狠,得兄到此,快何如之。意欲到外边去顽顽,今宝玉既在船上,落得借此畅游,午后前去看他的好,并非有什么不便,请兄勿疑。”尔霭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先同他来呢。”二人计议已定,又谈谈别后情形,说说近来景况,在书房中用过了饭,蠡湖换好衣服,便与尔霭出了墙门,飘然径往城外。
    来到船边,正值阿金、阿珠立在船头探望,一见蠡湖、尔霭来了,同声叫应,一面命水手打了扶手,一面报与宝玉知晓,宝玉慌忙出来迎接,两人早已下落舟船,叫了两声“殷老”、“贺老”,请进中舱,在正面炕上坐了,自有阿金等献茶装烟,毋烦细叙。
    单表蠡湖与宝玉会面之后,必有一番言语,你问我答,无非叙叙阔别之情,这个说因何不到上海,令我时常牵挂;那个说有事不克分身,以致难以如愿。这都是老套话,不要说妓女同着客人,就是寻常相识的朋友,许久不见,也有一番问答,只不过少些肉麻亲热的话罢了。
    尔霭听他们讲了良久,不觉厌烦起来,便插嘴道:“你们这许多话,正所谓寿星唱曲子了。”蠡湖道:“你说什么?”尔霭道:“那不是老调吗?多讲他则甚呢?”蠡湖笑道:“照你这样说法,叫我们讲什么新鲜的话呢?倒要请教。”尔霭道:“非也,你可晓得我们的来意吗?”蠡湖骤然听他这一问,不禁呆了一呆,暗暗自忖:“难道他们来向我借银吗?其实我并不是富翁,那有闲款发付他呢?然看他们的形色,却又不像。”究属是何来意,一时猜度不出,所以勉强答道:“不知不知,请兄自己讲罢。”
    尔霭道:“一来我与宝玉记念你,就是你们老调中的话,不必再说;二来要你陪我们去顽顽,做个东道主人,你可应允吗?”说罢,哈哈大笑。蠡湖方才明白,也笑道:“我只道有什么郑重的大事,原来是这句话,何消说得,你们到了这里,自然我做东道主人,那有不应允的道理呢?”宝玉接嘴道:“殷老,去听俚,俚末想敲格东道,倪是专诚望望,皆为勿到上海来落呀。”蠡湖点点头,又问宝玉近来生意如何?
    宝玉正要回答,忽被尔霭阻住道:“你们又要谈心了,可晓得天要晚的。”蠡湖道:“此刻已三下多钟,即使去顽,草草的有何趣味?倒不如就在船上,命人到馆子里去叫些酒菜来,对酌清谈,岂不有兴?待到明天早上,我们另叫一只小船,渡到烟雨楼去,畅游一天,你道好吗?”尔霭道:“你既说得有理,我也不好不听,横竖我们耽搁两三天,还不妨呢。”于是蠡湖命阿珠去唤一个水手进来,又托阿金取过纸笔,与尔霭酌定开了一张酒菜单,交代那个水手去叫,即速就来。水手答应自去。好得岸上即是热闹市廛,相离菜馆不远,故尔无多片刻,酒菜早已送到,摆在中舱桌上,计共四碗四碟八样,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登时将酒烫热,蠡湖、尔霭对面坐下,也命宝玉打横坐了。宝玉执壶各敬了一杯,自己陪了一杯。阿金、阿珠都在旁边伺候,轮流斟酒。
    酒过三巡,蠡湖又问起宝玉在申近况。宝玉未便隐匿,遂将去年如何开设庆余堂,怎样收了三个女儿,自己退为房老,连今岁如何做四十生辰,怎样晚间得一异梦,想起天竺进香,又如何西湖顽景,陪着贺老至苏堤上坟,遇见沈月春等事,尽情说出,犹如水银泻地,足足讲了一大篇。蠡湖默默静听,并不以开设庆余,退为房老为是,故待他讲毕,方说道:“你虽然年逾不惑,风格尚存,贸然为退老之计,殊为可惜呢!”宝玉道:“勿瞒殷老说,奴牌子末勿挂,屋里向格应酬,半把仍旧是奴。不过勿出堂差,烦得好点罢哉。”尔霭忽哑然笑道:“这叫做叶里拌呢。”蠡湖也点首微笑,不再细诘。又饮了几杯酒,但问尔霭近日诗兴如何?尔霭即将赴杭后所作的诗念了几首。蠡湖赞美不置,既而说道:“我们明日到烟雨楼去,对景联句好不好?”尔霭欣然允诺。
    三人一头闲话,一头饮酒。饮至傍晚,宝玉意欲再添酒菜,被蠡湖止住道:“我要去了,再吃也吃不下了,倒不如明天早些再叙罢。”宝玉道:“明朝啥辰光来介?”蠡湖道:“我准定九下钟到这里来,然后唤船到那边去。所有吃的酒菜,也由我遣人送来便了。”宝玉道:“阿好实梗介?”蠡湖道:“这是我请尔霭兄的,应当这样呢。”说罢,起身作别而去。尔霭、宝玉照例相送,均不细表。正是:
    雅羡骚坛添韵事,惊闻鹃语促归声。
    要知明日在烟雨楼联句,宝玉是否即回上海,请观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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