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胡宝玉束装赴粤,暂把三马路房屋退租,并不惊动姊妹行中,故无一人送行,独带着阿珠等用人,一径往太古码头。上了轮船,分住着两间房舱,尚不十分局促。惟宝玉初次渡海,那轮船开出了口,在洋面上疾驶,不免有些风浪,略经颠簸,觉得头晕欲呕。其他别无书说。
    一路平安,约行了一星期,早到了广东码头。轮舟停泊,宝玉命人唤了一乘小轿,一行人就此上岸。幸而阿珠熟悉路径,指点一切,暂住在城外客寓之中,相离珠江沙面不远。因今日匆促间难寻房屋,只好且就住下。所有到寓闲文概行从略,以免累赘取厌。
    且讲那爿客寓叫做广安栈,甚是宽畅,而且招待周到,房屋清洁,宝玉与阿珠住了一间,另有一小间让娘姨、相帮等住了,步齐停当。又过了一天,阿珠向宝玉说道:“我有几个认得格人,才登勒花船浪格,让(读酿)我明朝早晨头到格搭去寻着仔俚笃,难末倪搭起场子来,道阿好?”宝玉道:“蛮好。奴还有一件事体勒里来。前头有位郭大少,说起歇两个人,一个叫詹祖梅,一个叫尹选仁,勿晓得俚格住处,不过常到花船浪白相格。奴托去打听打听看。打听着仔,倪搭场子就容易哉。”阿珠道:“晓得晓得,包打听清爽末哉。”所以一到来朝,阿珠就清早出外,赶紧办事去了。
    及至宝玉午时起身,阿珠已经回来。宝玉急忙问道:“事体办得哪哼哉?格两个人阿曾打听着介?”阿珠答道:“格末叫巧得来,一打听就着,半点心才费得,脚步亦省仔几化笃。”宝玉道:“爽爽快快说出来,独是加盐加酱末好。”阿珠道:“心急,来哉!说格两个人,就勒我认得格只船浪白相格,想阿巧呢勿巧?我就托俚笃去关照,拨仔俚两张格片子,代请仔一声,俚笃蛮起劲,马上差相帮笃去请哉。皆为听见仔来,晓得是上海顶红格硬牌子,格落一口应承,巴勿得搭认得,结交结交。晏歇点还要打轿子过来,请老人(读娘)家下船去白相。我已经代答应格哉。”宝玉道:“奴勿认得俚笃,忽然到俚船浪去,阿要难为情煞介?”阿珠道:“有啥格难为情?譬如出堂差末,也要到陌生场化去格。”
    正当说着,栈中的茶房把午膳搬了上来。宝玉略略用些,便命阿珠等吃了。因广东的菜都是半生半熟,初到这里的,怎能吃得惯呢?宝玉等他们吃过,然后重施脂粉,再换衣裳,少停到花艇上去,也好显显自己的行头。阿珠在旁伏侍,又向宝玉说道:“方才我勒船浪,听俚笃格口风,要想搬到船浪去住,我敢同俚搭谈。到底格意思哪哼佬?”宝玉听说,想了半晌,方摇摇头答道:“勿局格,一来奴登勿惯勒船浪,二来奴格脾气欢喜独排独桌,勿肯受别人格节制格。所以奴格意思,要想租一注房子住住,即使客人笃岸浪摆酒,奴就借俚笃船一用。日夜格开销才是奴出,以外再贴还点俚,勿知肯弗肯,替奴问问看末哉。”阿珠道:“实梗样式,我看起来,终肯格哉。晏歇点我问呀。”
    两人正在那里议论,忽见茶房进来说道:“下面有两位客人,一位姓詹,一位姓尹,特来寻访你们的,现在客堂里坐着,可要请他们上楼吗?”宝玉道:“格两个人倒来得快勒海。阿珠,下去招接俚笃上楼罢。”阿珠唯唯,同茶房下楼去了。不一回,引领了詹、尹二客,早到楼头。将近房门跟首,宝玉已迎将出来,飘眼把詹、尹二人一看:一肥一瘦,年纪皆在三十上下,虽满身鲜衣华服,却略带几分俗气,知是两个膏粱子弟,忙叫了两声“詹大少”、“尹大少”,让二人进房请坐。此时詹、尹也向宝玉细观,果然名不虚传,远胜珠江众美,今日一见颜色,实是三生有幸。因从前闻绥之说起,渴想已久,万不料宝玉得到此间,与己相会,故已快活异常;并蒙他十分抬举,差人前来相请,不啻身登云雾,得遇天台仙子、月里嫦娥,二人皆欣喜不置。
    进房坐定之后,宝玉仍照上海款式,送过瓜子,寒暄了几句客套。祖梅先开言问道:“胡先生可是前天到这里的?”宝玉道:“正是呀。奴到仔间搭场化,路径末勿熟悉,客人也勿认得,规矩也一点勿懂。亏(读区)得奴勒上海格辰光,听见郭大少讲歇,说起两位大少,人末叫好得来,随便啥格事体,总热心得野笃,格落奉屈两位到此地。承蒙大少笃勿嫌待慢,肯到奴搭来,奴真真感激得极。格终要唔笃两位大少指点指点,照应照应,教教(读告)奴末好。”这一篇说话,半是讨好,半是嘱托,听得祖梅、选仁满腔欢喜,一力担承,情愿帮忙邀客撑场面而尽义务。宝玉连声称谢,放出些柔媚工夫,早把二人笼络住了。
    选仁忽问道:“胡先生在这里客栈中,未便悬牌,终要另租一所房屋。即使借船上摆酒,也须住在自己寓内,方才舒畅。但不知尊意是怎样呢?”宝玉答道:“奴是地陌生疏,虽则带仔四个用人,内中认得间搭格,只有一个大姐阿珠,到过此地两转。故歇单差俚一干子,要干几化事体,实在来弗及。格落房子还去看格来。租是一定要租格,勿得知间搭近段阿有啥好格空房子,谅必大少终有点晓得。如果有末,还要拜托唔笃两位费心,不过奴真真对勿住。”祖梅、选仁一齐答道:“你说什么话?这是极容易的事,理当效劳的。待我们想一想看。”两人口中说着,都低头沉吟了半晌,却被祖梅先想着,把手在桌上一拍,欣然说道:“有了!”选仁也道:“我也想起一个所在,只怕与你相同的,可是伍家那所小住宅吗?”祖梅道:“怎么不是?此间近处一带总要算他最好,虽不宽大,却甚华美,而且够用的了。若除去了这所,那里还有第二处呢?其余不是太大,定是太旧,谅都不合式的。选仁兄以为如何?”选仁道:“是极是极,可称英雄所见相同。我料胡先生见了,一定也中意的。”宝玉道:“既然有格种好房子,阿好就托大少领倪去看介?”选仁道:“便极便极。明日午后,我同祖梅兄到这里来,就领你们去看。如看得中,当场把他租定,不但免了许多周折,并且过一两天你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宝玉听说,却也欢喜,少了一桩心事。正向着二人称谢,忽见茶房把门帘一掀,立在外面说道:“下边有一个娘姨,说是姓陈,住在大沙头的,可要唤他上来吗?”阿珠接嘴道:“去领俚上来末哉。”茶房答应退去。宝玉问阿珠道:“故歇来格姓陈格,阿就是刚刚对奴说格介?”阿珠道:“蛮准蛮准,是俚笃来接去白相哉。”祖梅听他们一说,早已懂得,便问道:“那个姓陈的,可是花艇上的人吗?”宝玉点点头,尚未回答,见茶房已将娘姨领上楼来。踏进房门,阿珠连忙招呼。那娘姨先向宝玉叫应了一声,又见祖梅、选仁也在此间,便笑嘻嘻的问道:“两位大少倒诚心勒里,比倪先来。停歇阿到倪搭去介?”祖梅道:“要的要的,我与胡先生一同到你船上罢。”娘姨道:“蛮好蛮好,倪搭本则少两个陪客勒浪。”说着,又向宝玉道:“方才珠姐到倪搭,晓得胡先生来,真真难得格,格落打发我来请,有屈到倪船浪去白相。轿子现在停勒外头,是跟我一淘来格呀。”宝玉道:“奴来仔末,害唔笃忙煞快,备仔轿子来请奴,实在对勿住!”娘姨道:“说到落里去?倪就怕胡先生勿肯光降,嫌倪格搭龌龊,故歇请到先生,真真倪船浪才有光辉格。”宝玉又谦逊了几句,祖梅道:“你们不用客气了,时候已经不早,到那边要上灯了。胡先生快些上轿去罢,我同选仁先走一步。”说罢,抽身拉着选仁去了。
    宝玉见他们先走,自己略略检点。房中有用人等看守,无须嘱咐,遂即带了阿珠,与陈家的娘姨下楼,一径上轿前往。走不到两刻工夫,早见前面一条大河,岸边停泊的花艇,大大小小,密密层层,不计其数,想必就是珠江。当此暮烟缭绕,夕照迷离,好一派江景也!有赞为证:
    波平似镜,浪静无花。兰舟鱼贯,桂棹蝉联。两岸楼台倒影,千条杨柳遮阴。风过处,笙箫叠奏;月上时,灯火齐明。依稀桃叶渡头,仿佛若耶溪畔。江上回旋,漫说鸾飘凤泊;舟中谈笑,遥传燕语莺啼。鲈乡共宿,尽作鸳鸯;首如飞,休惊鸥鹭。张锦帆兮幅幅,围画舫兮重重。金阊风月,无此繁华;邗水烟花,逊其殷富。定知曲奏铜琶,应有江州司马;倘见波凌素袜,还疑洛浦惊鸿。正是:此水怀珠先献媚,有人如玉更增辉。
    宝玉坐在轿中,看不尽珠江风景。轿子忽然停下,阿珠过来搀扶出轿。那边船上,娘姨先下去知照,铺好跳板,搭好扶手,阿珠便搀着宝玉,慢慢的走上船头。船里的陈姓老鸨与一班粉头都在头舱内招接,彼此叫应,迎进中舱。宝玉看这只船,金碧辉煌,纤尘不染,摆设整齐。中舱开阔异常,足有两间房屋大小。居中摆一只红木炕床,背后横一只红木搁几,几上放着自鸣钟、花瓶等物,两头两只花儿却是盆景花卉,收拾得甚是精雅。两边靠窗排着红木双靠、单靠、茶几,正中是一只红木大理石圆台,上面挂一盏万光灯,四盏花篮灯,仿佛人家花厅一般。再看到房舱里,点缀得更觉华丽。所有床帐被褥等件都用着广东金绣,五光十色,照耀眼帘。宝玉好生羡慕。又与老鸨陈大妈叙了一回客套,问问那班姊妹们的芳名,大妈一一详答。方知一个叫珠娘,一个叫玉儿,一个叫媚卿,一个叫巧姐。四个之中,推珠娘略有几分姿色,眉儿画得弯弯,脸儿拍得红红,身上的打扮也比那三个娇艳些。然究竟是广东人,终不免带些俗气,怎及得苏州人的文雅温柔?如今与宝玉一比,自然比了下来。所以陈大妈一见宝玉,便十分殷勤款待,要想宝玉在此帮他,即使不肯;必定借我船上摆酒,我也可得些分润,在他身上发一注横财,断不至生涯冷落了。为因广东风气,不论富商贵介,都喜在船中饮酒取乐,故陈大妈有此想头,存心要结交宝玉,特地备轿相请,端整了一席酒肴,与宝玉洗尘接风,使宝玉不到别船上去,失了自己生意。不然,怎肯下这注本钱呢?闲话少叙。
    其时已是上灯时候,詹祖梅、尹选仁二人也到了船上,单与宝玉说说笑笑,一问一答,讲那上海的情形。虽旁边珠娘等过来应酬,祖梅、选仁皆无心理会。珠娘纵然有些妒意,但自惭形秽,不敢与宝玉争宠,只得自寻退步,立在一旁听他们三人讲话。至于陈大妈在舱后调排一切,指点甚忙,及见酒菜预备停当,仍旧回到中舱,先向祖梅、选仁说道:“今天我备着一席酒,奉请胡先生。幸得二位大少在此,要有屈做一做陪客了。”祖梅道:“当得当得。今晚是你请,明晚是我请,后天是选仁兄请。顺便邀几个客来,热闹热闹,把场面张扬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吗?”宝玉接口谢道:“多谢仔大妈搭两位大少,唔笃实梗请奴,教奴哪哼消受?真真要拿奴折煞哉!”祖梅道:“这是应该的,有什么客气呢?”说着,转身吩咐大妈道:“你把酒菜搬出来罢,让胡先生用过了,也好早些回寓。待他搬定了场,那时三更半夜也不要紧了。”
    大妈唯唯,即唤娘姨、相帮等人把酒筵搬到中舱,摆定之后,请宝玉就座。宝玉道:“有两位大少勒里,倪应该勒半边陪酒,落里有啥格坐位介?”祖梅、选仁一齐说道:“今夜是专诚请你,并不是我们请客,何用这般礼数?你若再要客气,我们只得失陪,免累你们拘束了。”宝玉方才即席坐下。祖梅因席上只有三人,未免少兴,遂唤大妈及珠娘、玉儿等五人一同入席,好像合家欢的样儿。直吃到十二下钟,方始席散。祖梅、选仁先已回去。宝玉也辞了大妈,带了阿珠上轿返寓,当夜无话。
    到了来日午后,祖梅、选仁来看宝玉,先同他租定了房屋,约好后日搬去。宝玉预命带来的娘姨、相帮等人到那边新屋内打扫洁净,然后与祖梅、选仁仍至陈家船上,开筵饮酒。今日是祖梅与他接风,也照昨晚一样款式,惟添邀了几位客人。大妈等未便在座。也吃到二更光景,宝玉始回客栈。次日轮着选仁请酒,宝玉又去应酬。一连三天,均当着他客人相待,与出局侑酒不同。
    到第四天上,宝玉从广安客寓乔迁到新屋之中,幸有詹、尹二人帮忙,应用木器等物,以及摆设的零星各件,或租或买,都托他二人代办。虽忙碌了几天,却不费宝玉半点心思。诸事妥贴,方自己捐廉,备了一桌上等丰盛酒筵,奉请祖梅、选仁两人,既算是酬劳,又算是搬场酒。两人得意非常,领宝玉这番盛情,又趁势代宝玉张扬,各邀了两三位阔客,一同到宝玉家里。宝玉仍照上海规矩调排一切,添用了四个娘姨大姐,两个鳖腿、相帮,连着由申带来的,一共十人。因这所房屋比上海三马路的间数多了一倍,前后对照六楼六底,用着走马洋台,极其宽敞。并且天井里有些假山花木,更觉得幽雅异常,颇惬宝玉之意。惟房屋大了,至少要用这几个人方能照料得到。宝玉在楼上东首朝南一间做了卧房,其余或做客房,或做下房,却用不了这许多。楼下客堂里,仍命相帮等招呼客来,无一不按上海的格局。此时祖梅、选仁同着一班阔客已到,走上楼来,将近至半扶梯,相帮等便高喊一声“客来”。宝玉得信,即与阿珠出房迎接。詹、尹等早已上楼,宝玉一一叫应,让众客进房请坐。但除詹、尹二人外均不认识,各问了尊姓大名。祖梅、选仁从旁代答,那位是伍大人,这位是区老爷,一一指点分明。宝玉方知是大阔客,格外殷勤款待。其余几位也是有名的富商,不敢待慢。然大半是堂子中的俗套,毋烦细说。
    单表那位大人,姓伍名朝芬,家资百万,捐了一个二品顶戴的候补道,兼做善堂中董事,有财有势。平日祖梅、选仁都拍他马屁,所以宝玉到此,特地请他来赏识的。朝芬曾闻宝玉之名,久已羡慕,今承詹、尹相请,快活万分;及见宝玉花容,果然名不虚传,便在祖梅、选仁面前称赞不置。祖梅、选仁听他口气,一同撺掇道:“既然朝翁赏识,看得上眼,也是宝玉的福气。朝翁应该照应照应才是。”宝玉也接嘴道:“奴是粗蠢煞格,勿知伍大人阿肯照应倪?”朝芬笑道:“你说什么话?我到你这里,即使请请客,喝喝酒,也算什么照应呢?”宝玉正要回答,朝芬忽又问道:“你的悬牌日子可曾拣定吗?”宝玉答道:“奴看过歇历本,后日是格好日,皆为呒不场面佬,格落还定格来。”朝芬道:“你就是后天挂牌罢,我同你撑场面,算我摆四台酒可好?”宝玉连忙谢道:“多谢仔大人,真真对勿住!”旁边那位区老爷也说道:“我也摆两台酒如何?”朝芬道:“狠好狠好,这样才热闹呢!”宝玉又回身谢了一声。祖梅道:“我同选仁兄合摆一台罢。”朝芬道:“不必,现在已有六台,祖梅兄的一台不如再后一天,我们同到船上去吃,岂不有趣呢?”祖梅因是朝芬说的话,只得依从。
    彼此酌议定妥,忽闻报时钟已敲八下,宝玉便问众客可要摆席。朝芬先点了一点头,宝玉即刻吩咐下去。不一回,席已摆好,请众客入座。自然伍大人坐第一位,区老爷坐第二位,其余挨次坐下。祖梅、选仁代宝玉做主人,坐了末席。宝玉筛过了酒,朝芬兴致最豪,定要叫局,众人亦无不乐从,各写了两张局票,大半要到花船上去叫来。霎时红笺飞召,翠黛粉临。朝芬等左顾右盼,见一班本处船妓,皆不及宝玉远甚。宝玉在众妓中,犹如鹤立鸡群,越显得丰姿娇艳,态度轻盈,可称花魁花王。不但朝芬更觉倾心,即众人见了,亦莫不馋涎欲滴,愿入销金之窟。其时酒已半酣,众妓尽散,朝芬犹兴高采烈,行令猜枚,直到一下多钟方才撤席。
    大众因时候不早,均欲回去,朝芬意甚留恋,只因与宝玉初次会面,未便住宿,故在临行之际,手指上勒下一只珠戒,私下赠与宝玉,要宝玉真心向他,为后日下榻地步,方同着众人上轿而归。正是:
    黄金博得美人笑,红袖翻嫌俗客痴。
    要知宝玉是否回申,且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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