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中,正说杨四娶了黛玉,与一班贺客校书们在厅上饮酒看戏,热闹异常。忽然飞进一件黑物,不知是什么东西,照着杨四席上掉将下来,乒乓劈拍,把一只汤炒碗打得粉碎。那碗中的油汤虽四面溅将开去,却大半在杨四身上,将一件簇新的衣服油污了一大块。并且大家都吓了一跳,连旁边桌上的客人也立起来查问。及至众人定睛一看,说也可笑,原来是一只破靴。怎么会飞到席上呢?待我细细表明,也是一个笑话。
    当时有个上菜的家人,手里端着一盘菜,在戏台边经过,刚正作一出好戏,他就偷看了几眼,忘其所以,把手中的盘一侧,将几样菜倒了出来,足有一半在地上。心里一慌,要想用手去拾,就把那只盘放在地上。不提防窜过一只狗,将盘里几碗整菜大嚼起来。他心里恨得极了,提起一只脚,照准那只狗狠狠踢去。那知脚上这只破靴又宽又大,一用了力。狗尚没有踢着,那只靴早已生了翅膀,直向里边飞了进去,可巧落在主人桌上,油污了主人的衣服,也是不吉利的预兆。杨四命人查问明白,即将上菜的家人唤进来,刚要骂他一顿,忽听旁边桌上又是豁琅琅的几响。杨四急回头一看,却是关武书、单趋贤二人。为因杨四那边一声响,吃了一惊,武书立将起来,回身观看,忘却手中有只酒杯,就在自己坐的椅子上一放,此刻晓得那边是只破靴作怪,不觉好笑,仍旧转身坐下,又忘记酒杯在椅上,这只杯儿怎禁得他屁股一压,自然一声响坐得粉碎了。趋贤与他并坐,见武书直立起来,侧身去看,那只大衣袖子在桌面上一带,又把自己的杯儿、超儿、碟儿都掉在地下,好一片清脆的声音,惹得众人拍手大笑。趋贤、武书颇有些不好意思,幸喜身上衣服还好,仅沾着些残酒罢了。惟杨四见此景象,心中怏怏不乐,也不把家人再骂,换过了一套衣服,仍与众客猜拳行令。
    吃了一回酒,忽闻道卿开言道:“我们何不再叫几个局来助助兴呢?”维忠道:“我看今日尽可不必,倒是看戏的好,有了锣鼓的声音,即使叫他们来,不过闷坐一回,劝几杯酒就算数了。不如过一天,我们聚几位朋友做一个公份,请四兄到味莼园畅叙,饮酒叫局,以补今天之不足。你道好吗?”道卿道:“你的主意狠好,就照这样办法。”杨四道:“极应该小弟做东,怎好又费众位公份?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维忠道:“四兄素来爽快,怎么如今也变了呢?”谦良和着说道:“一定是黛玉平日教他的。”说得合席的人又笑将起来。那边李三三与李巧玲都说道:“唔笃快点笑哉,再笑笑末,只怕格只破靴又要飞进来哉。”陆昭容也道:“刚刚格一只靴,只算得是汤炒;故歇如果再来一只,好当俚上大菜格哉。”王逸卿道:“可惜上格菜,都是囫囵火腿,终要弄点别样间间口末好。”这几句话,不但陆月舫、沈月春笑得前仰后合,连众客人也捧腹狂笑不止。惟维忠忍住了笑,说道:“这样的火腿,只好请屁股里吃酒的朋友当了下酒的菜罢。”其时隔座一席,单趋贤正夹着一块火腿皮放到嘴里,听得维忠这一说,那里忍得住笑?把一块火腿皮直喷出来。维忠见了便道:“你是嘴,不是屁股,怎么这块火腿也咽不下去呢?”说罢哈哈大笑。凭你趋贤、武书老脸,不免也红了一红。杨四恐他们老羞成怒,即把别话支开。此刻大菜俱已上齐,所点的戏也做过五六出,众人又打了一个通关。然后各各用饭,起身散席,已是一点钟了。维忠又说起公份,准定后天上午在味莼园设席,务期各位及众校书们到彼会齐,免得用帖子相请了。众人答应,于是向主人告辞,校书们亦然要去。杨四一一相送,不须细表。
    再说那时戏已散场,家人们打扫停当,杨四即行来至新房,觉得身子疲倦异常,幸而明日不须回门,故今日忙了一天,就算完事。黛玉见杨四进房,起身相迎。杨四道:“今天你也辛苦了,我们早些睡罢。”黛玉答应,即时卸妆已毕,把一班喜娘、看房、赠嫁等人一齐打发出去,方双双解衣上床,交颈而睡。一夜的颠鸾倒凤,旧好新婚,真令人难画难描。
    直睡到日上三竿,始各披衣起身。杨四犹自呵欠连连,没有睡醒的样子,洗过了脸,吃了一盏参汤,坐在旁边,等候黛玉梳妆完毕,然后一同下楼。到了房厅下面,差一个看房的娘姨请大太太出来见礼。太太极其贤惠,并无半点妒心,果然从楼上下来。黛玉上前相见,跪了下去,大太太还了两礼,彼此以姐妹称呼。见礼已毕,仍各归房。黛玉至此,可谓称心已极。杨四在房中陪伴,寸步不离,说起明日午前众朋友在味莼园公份,我们须要早些去的,黛玉唯唯,当日并无书说。
    到了来朝,两人梳洗停当。黛玉今日的打扮,不消说得,自然比往常不同:头上戴着全副头面,身上穿着绣花衣裙,浓妆艳抹,愈显得倾国倾城,如花如玉了。杨四命人唤了一部轿式马车,同黛玉上车而去,单带了一个娘姨。坐在车中,谈谈说说,看看马路上的景致,得意非凡。不一回,过了泥城桥,见前面有几部皮篷车,车上的人看不十分清楚,好像维忠同三三模样,却不好叫应他,谅必他们也陆续来了。及至到了味莼园门首,前后的车儿齐齐停下。杨四先跳下车,见前面车上下来的果真是维忠、三三,连忙招呼。还有一部车,是梅道卿与李巧玲的,不及叫应,已先进园去了。其时黛玉也下了车,与三三相见,携手同行,跟着杨四、维忠进了园门,并不十分曲折,两旁树木遮荫,都是经冬不凋的松柏,好得今日天气尚暖,不觉得寒风凛冽。一行人走进那所洋房,见梅道卿、李雨泉、胡士诚三人,与李巧玲、王逸卿、沈月春三校书先已来了,都坐在那里讲话。杨四即忙过去相见,道卿等早已起立,彼此拱一拱手,杨四先说道:“各位来得甚早,小弟来迟,实在抱歉得狠。”道卿道:“我们都是至交,论什么迟早呢?况且今天我们公份,是专诚请四兄的,极应该早些来恭候。”这几句话尚未说完,被维忠止住道:“不用说了,令人听得不耐烦。今天那个说客套话,少停喝起酒来,罚他二十大杯。”道卿与杨四方才不说。大家坐下,李巧玲等四位校书却陪着黛玉聚谈。不一时,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吕桂全、蔡谦良、单趋贤、关武书等,与陆月舫、陆昭容、吴莼香各校书先后均到,都同杨四见过。维忠一看客已来齐,就向杨四说道:“我们趁早摆席罢,以便大家尽兴。”杨四道:“狠好,狠好,此刻也不算早了。”于是维忠唤进一个值园的人,交代道:“新新楼的酒菜可曾来吗?”值园的道:“来了许久,在那里等呢。”维忠道:“一共三席,你就在这里摆罢。”值园的诺诺退下,唤来了几个人,登时把酒席摆好。维忠请众人入座,众人仍推杨四坐了第一位,方各依次坐下。一席是杨四、黄芷泉、顾芸帆、侯祥甫、梅道卿、柳维忠六位;一席是李雨泉、吕桂全、蔡谦良、胡士诚、单趋贤、关武书六位;还有一席,是林黛玉坐了首位,以下李巧玲、李三三、王逸卿、陆昭容、陆月舫、沈月春、吴莼香等相陪,计共八位。吃过了两巡酒,道卿向众人说道:“今天虽有七位校书,只算得是陪客,以外还须多叫几个局才是,不知众位高兴吗?”众人点头答应。维忠道:“小弟执笔,请众位说罢。”就唤值园的端整了纸笔,立刻写将起来。杨四叫了左红玉,芷泉叫了金文兰,芸帆叫了顾阿南,祥甫叫了吴慧珍,道卿叫了吴新宝,雨泉叫了范彩霞,桂全叫了吕翠兰,谦良叫了张小宝,士诚叫了张纯卿,惟趋贤、武书两人没有叫处,维忠代他叫了两个,一个叫李佩兰,一个叫金赛玉,自己写了王莲舫。一一写毕,交与值园的分头送去,不表。
    仍说杨四席上,黄芷泉忽然高兴,与杨四、维忠说道:“此地到那边去叫局,相隔得甚远,须等好一回才来,不如先行一个酒令,助助兴儿,免得吃闷酒等他们来了。”杨四问道:“请教这个酒令怎样行法呢?倘然容易的,还可以将就;设或不容易的,则小弟不通文墨,只怕要贻笑大方了。”维忠道:“四兄且慢谦逊,待问明白了再讲。”芷泉道:“我这个令,极是容易的,不过消消酒、解解闷罢了。只须说一句古诗,内中嵌一个字,这个字飞到何人,即是何人吃酒;再飞一句,也是这样。两席都可行到,譬如四兄是第一位,武书兄就是第十二位了,两席并算,必须十二人全行说过,方始收令。如有人说不出诗句,或罚酒两大杯,或说一个笑话,始准托别个人代说作为交卷。照这样行法,岂不最省事吗?”维忠道:“这个令尚可勉强行得,只是嵌着什么字呢?若然生僻的字,那就难了。”芷泉道:“据我愚见,今日专请四兄与如夫人的,不如嵌一个‘玉’字罢,众位意下如何?”众人听了,想了一想,尚不十分的难,也就允了。道卿道:“请芷翁起令罢!”芷泉道:“如此有占了。”把令杯一饮而干,念道:
    蓝田日暖玉生烟。
    顺手点了一点,却是维忠接令,维忠饮了一杯,念道:
    衣袖犹沾玉案香。
    念毕,指着士诚说道:“你去接令罢。”士诚把酒饮尽,略想一想,念道:
    我是玉皇香案吏。
    挨着武书,武书道:“我连《唐诗三百首》都没有读过,叫我怎么说得出呢?还是说一个笑话罢。”维忠道:“你说笑话也好,只不许说《笑林广记》上的老笑话,方能算数;不然,仍旧要罚酒的。”武书道:“晓得,晓得。我说有一个乡下人,听说医生挂牌叫做‘悬壶’,他就切记在心。后来儿子生病,他到城里来请医,要寻挂壶的所在。找了半天,方到一条大街上,见一家门首挂着一个圆幌子,却画着一把酒壶。那乡下人喜出望外:‘原来也被我找着了。’即走进那爿店问道:‘这里可是郎中先生吗?’店中人道:‘你又不是瞎子!我们是清教真门,牌子上明明写着,怎么问起医生来呢?’乡人道:‘你既不是医生。为什么要冒牌,悬着这把壶,卖这个补身牛肉汁呢?”说罢,众人笑了一笑。武书央芸帆代说一句诗,芸帆念道:
    古剑终腾切玉光。
    数了一数,该是道卿接令了。道卿饮了一杯,用手向雨泉一指,念道:
    天上玉堂森宝书。
    雨泉接令,不加思索,把酒干了,方念道:
    蜻蜓飞上玉搔头。
    趋贤听了说道:“如今轮到我了,我是《千家诗》也从未看过,那有‘玉’字的诗句?只好照武书弟的样子。”芸泉道:“如此请教笑话罢。”杨四也道:“说得不发笑,却不能算数,仍要罚酒的。”趋贤道:“这个自然。我说有一个官,禁赌极严,命人四处去捉赌。那一天,捉到了两个赌徒,差役到里面去禀官。却巧官在那里叉麻雀,碰着一副好牌,是万字清一色,等一万麻雀头,尚没有和出来。被差役上前一禀,官道:‘你这个混账东西,难道不见我在这里碰和吗?’道言未了,忽被上家和了去。那官大怒,把差役踢了一靴脚,立刻升堂,将两个赌徒提上来骂道:‘你这两个王八蛋,我想起来,倒下这一筒签,打你一万记屁股,方出我一万的气呢!’”说得众人个个发笑。芷泉道:“天下这样的官狠多,我曾经也见过两三个。这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把他人的屁股,出自己的气。做官的往往如是。”维忠道:“芷翁且慢议论,趋贤兄的诗句,尚未托人代说呢。”芷泉道:“我来代他说了罢。”遂念道:
    琉璃玉匣吐莲花。
    芷泉刚才念毕,即听那边李三三说道:“故歇挨着杨老接令哉。”杨四一算,果是自己,把令杯吃了,念道:
    闲吹玉殿昭华管。
    芸帆接令,饮过了酒,念道:
    锦被铺茵眠玉暖。
    轮到桂全,桂全也是腹中空空的,想了好一回,方才念道:
    霜冷甘瓜开碧玉。
    芷泉道:“这句诗只怕说错了。我记得此句第一字是个‘泉’字,系陆放翁《夏日晚兴》诗。他还有一句,与此大同小异,是‘瓜冷霜刀开碧玉’,谅必桂全兄记错了,该罚一杯。”桂全道:“我不晓得出处,却从扇面上看得来的。既然说错,就罚一杯如何?但是又要芷翁接令了。”芷泉刚正端杯饮酒,念出那句诗来,只见所叫的局,如左红玉、金文兰、顾阿南、吴慧珍、吴新宝、范彩霞、吕翠兰、王莲航陆续到了。八位校书粉白黛绿,香气袭人,轻移莲步,来至席前,莺啼燕语,各送娇声,叫应了众客,一齐在肩旁坐下。回头又向黛玉招呼,黛玉含笑相答,却彼此并不言语。那班新来的各校书即时挨着次序,弹唱起来,京调的京调,昆腔的昆腔,小曲的小曲,杂奏并呈,各献其技。热闹了一阵,又来了谦良叫的张小宝、士诚叫的张纯卿。纯卿是不会唱的,只有小宝唱了一只京调。唱毕,有的与客人装水烟,有的同客人豁拳,有的说说笑笑,动手动脚,被客人拉着混闹,献那风骚的淫态。内中惟金文兰、顾阿南二校书最为文静,走到黛玉那边,与众姊妹讲话。其时只剩李佩兰、金赛玉未来,维忠早已差人去催。隔了一回,方来回覆说,金赛玉转局即来;李佩兰因有寒热,医生说要避风,所以今天不能来了。维忠听说,欲代趋贤另叫他局,趋贤推辞再三,维忠想了一个通融法子,说:“少停赛玉来,你转了一个局罢。”趋贤应允。
    正当议论之际,忽见外面进来一个人,是院中相帮模样,慌慌张张,直走到李三三面前说了几句话。三三花容失色,起身至维忠那边,向维忠告辞欲去。正是:
    群芳雅集无人扰,一语偏教彼美惊。
    欲悉以后情形,且听下回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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