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绿大衣的人群仿佛是有着统一着装的信徒, 且分工明确,男人负责叫骂,女人负责哭喊, 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医生丧尽天良。
    祁承淮有些奇怪,忍不住回头问卢主任,“主任,这些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闹事呗, 还能为了什么!”卢主任气得整个人都哆嗦了,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
    祁承淮见她情绪激动, 不好再追着问缘由,只能将询问的目光递向了陈琪,他记起陈琪早上曾经欲言又止,不知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陈琪和他对视一眼,伸手将人拉到了角落里,低声道:“这帮人早几天就来了,天天在大门口蹲着闹,只不过今天特别过分,都冲到病房来了。”
    说到最后他嘀嘀咕咕的埋怨,祁承淮皱了皱眉问道:“说重点,为什么会来?”
    陈琪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道:“起因呢,是卢主任以前治过一个病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老兵,两次次脑出血的,治疗得挺好,也没什么后遗症,前段时间摔了一跤正好摔到头,又来了,急这回没救回来,四天前急性心衰走了,家属说是医生救治不力,不然为什么之前两次都救回来了这次不行?主任跟他们解释,不听,非要赔偿,主任就说这个责任不在我们,人家家属就叫了老爷子以前的战友一起来讨公道了。”
    祁承淮眉头仍然皱着,他哪里想得起来陈琪说的是哪个老病人,他们科管过的大人物不知凡几,老兵更是不少,时间一久就记不得了。
    只是这件事怎么都觉得有些蹊跷,祁承淮回头张望了一眼,正想问什么,就听见陈琪继续道:“说是老兵,可我看很多人也就五十多岁,老兵都这个年纪?搞笑呢吧?”
    祁承淮忙回过头看他,见他一脸的恼怒,忍不住劝了一句道:“这些话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说不定说你不尊重老兵。”
    陈琪撇了撇嘴,恨恨地低声骂道:“他们这样的做派难道光荣?简直就是把那身军装和军装代表的光荣放在地上踩!”
    祁承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话倒是说不出来了。
    他又去看站在原处的卢主任。她已经渐渐地老了,发丝里早就有了灰白,春末的时候刚娶了儿媳妇,那时她比如今精神得多。
    可是繁重的科室工作在透支她的生命,现在突然又遇到这样的事,实在是个很大打击。
    他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有些冷。
    祁承淮又听见护士们在赶人,“不要围在这里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回去,去休息了啊!”
    他站在原地,看卢主任被大家拉进了办公室,又看赶来的卓副院长赔着笑脸对肇事者们说抱歉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前所未有的后悔涌上心头,他曾听到有人说,我是医生,但我极痛恨这个职业,这个职业给我的不是成就感,而是无尽的重复的屈辱。
    当一个职业的从事者不得不对现实低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满心考虑效益,当他们被打时得不到安慰和同情,当他们心中的热血渐渐冷却,一切就变了。
    他们会想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想啊想,有些人就离开了。
    “祁医生,等一等。”祁承淮正转身欲走,却听见一把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叫他,便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见是一个相熟的老病号,下意识的就笑了笑,只是嘴角有些疼,笑容便有些浅淡,“哦是吉阿婆啊,怎么了,又不舒服来住院了?”
    “哦哦,是啊,这个星期头有点痛哦,就来住两天院打打针咯。”吉阿婆忙连连点头应道。
    祁承淮就又问道:“那这次是哪个医生管你啊?”
    “容医生管我啊,祁医生呀……”阿婆拄着拐棍儿,空出一只手来拉了拉祁承淮的衣袖,有些心疼的问道,“他们打得你痛不痛哇,你有没有涂药哇,哎哟他们怎么可以打你,你是最好的医生了……”
    祁承淮怔了片刻,低头就能看见她浑浊的目光里不容错辨的关切,随即鼻子有些发酸,忙眨了眨眼道:“没事,阿婆别担心,这点伤过两天就好了。”
    说着他又将护士叫来,让人将老人家好生扶回病房去,叮嘱道:“阿婆你好好休息,别乱跑啊,有事就按铃,护士会立刻过去的。”
    老太太一面往回走,一面笑呵呵的应好,祁承淮望着她的背影和蹒跚的脚步,突然想起在家闲着的时候看过顾双仪买的一本小说。
    内容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里头有一句被顾双仪圈出来的话他还记得,“……医生这一辈子,始终会面对‘我当时的抉择是否正确’和‘病人为什么会死亡’这两个终极问题,而医学,就是在对未知的恐惧中砥砺前行的。”
    想到这,他又有些释然,这条路是崎岖不平的,甚至是孤独的,但却还是有那么一部分的人,会给他肯定和鼓励,如同不顾行动不便特地来问一句你痛不痛的老迈阿婆。
    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一样,祁承淮心里觉得一轻,顿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他才回到办公室,就有学生拿着电话筒递过来,“祁老师,有你的电话。”
    “……谢谢。”祁承淮愣了愣,接过来时还有些纳闷。
    他对着话筒道了声你好,对方就道:“祁医生你好,我是市晚报的记者,想就今天老兵医闹这件事拜访一下当事人,请问你有空吗?”
    祁承淮这下真的觉得惊讶了,心底有些犹豫,顿了顿,终究还是委婉的拒绝道:“抱歉,这件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没法告诉你太多信息,我们医院已经在协调处理此事,有结果了会对外公布的。”
    对方犹自想套话,祁承淮觉得有些不耐,只好随意应付了几句,然后以工作为由挂断了电话。
    他一放下电话,林光峰就挑着眉问道:“是记者?”
    祁承淮点了点头,他就啧了声道:“真是不得了,这才出事几分钟啊,连我们办公室的电话都找到了。”
    “又不是什么秘密,没打到老祁手机上都算是好的了。”陈琪一面写病历,一面对林光峰的说法嗤之以鼻。
    外面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去的,他们已经顾不上去问,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病历,一字一句的推敲病程记录是否有错误和漏洞,每一个医嘱是否合理,却发现实在没什么毛病可寻。
    于是只好叹息,这件事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有人看着祁承淮的伤想起了顾双仪的事来,“老祁,你和顾医生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够倒霉催的,记得去拜拜菩萨求个保佑。”
    祁承淮闻言叹了口气,本来觉得不疼了的伤口又开始痛了,但比伤口更痛的是脑筋,他要怎么跟顾双仪说才不会吓着她?
    顾双仪知道这件事,是在下午下了门诊之后,她照着老规矩在医院门口等祁承淮开车出来,望见门口处三两成群的绿军装,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下意识就避得远了点。
    等她看见祁承淮那张额头起包嘴角青紫的脸时,不由得惊叫出声,“祁承淮!你回来上班第一天就是和别人打架去了?”
    祁承淮一呛,被口水噎得狠狠咳了几声才停下来,哑着声音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会寻衅滋事的人?”
    对着他不满的反问,顾双仪也有些讪讪的,“不是,但……没打架,你脸上的伤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还不就是给人打的!”祁承淮横了她一眼,有些气哼哼的。
    顾双仪一听就更加紧张了,“怎么回事,谁打的你,怎么都不还手啊,你傻的吗!”
    祁承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还手么,他们有人拿手机拍着呢,我要是敢还手,没理的就是我们了。”
    说着他又叮嘱道:“你看见门口那些穿绿大衣的人没,就是他们干的好事,你这几天出入小心点,别离他们太近了。”
    顾双仪闻言愣了愣,神色间却不见多意外,只是嘀咕道:“还真的是他们干的啊……”
    “嗯?你都知道这事儿了?”祁承淮匆匆扭头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调回到了路况上。
    车子拐进了小区的大门,顾双仪望着外边的绿植道:“都传遍了,说是卢主任的一个病人家属叫来的人。”
    祁承淮苦笑着点了点头,将事情的经过对她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她惊讶又不解的目光,沉沉的又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向上支棱着,越发的显得张牙舞爪。
    第九十章
    祁承淮到底是受了伤, 且是伤在脸上,多少有些不雅观,不可能顶着这张脸去上班看病人了,只好又请了假在家待着。
    顾双仪煮了鸡蛋替他滚着肿处,嘲笑他道:“你说你回去做什么,还不是又回来休假了?”
    顿了顿又道:“你都那么久没去上班了, 工资还有么?这回咱们家也就我一个人养家了。”
    他们家也就他们俩,祁承淮自然不会故意拆她的台, 而是顺着她笑道:“是呢,这回我要吃软饭了, 你这个饭票可要多小心, 我吃很多的。”
    顾双仪闻言就笑着滚进了他的怀里, 连连道:“不行不行,你吃太多我养不起,你还是赶紧好起来去挣钱罢。”
    他们此时尚且不知, 仅仅只是过了一夜,这件事就在网络媒体上传播得轰轰烈烈了。
    次日一早,祁承淮的手机就不停的接到来自各家媒体的采访电话, 都被他打太极似的一一应付了过去。
    他又打电话给陈院长询问此事如何解决,却也没能得到一个准确而肯定的答复,只好悻悻作罢。
    再打开电脑一看,老兵医闹伤医的新闻已经成了这一天的头条热搜, 各家媒体都像是在跟风似的报道这起医患纠纷,内容各有详略与真假。
    祁承淮一条一条极有耐心的浏览着这些或长或短或详或略的报道, 甚至在微博上看到有媒体说其中有个人在年内参与了两场医闹,还有一场是年中时另一家医院发生的。
    他放大了图片看当中被用红色圈起来的人头,发觉那人正是昨天他留意到的那个那些矿泉水瓶有些微跛的男人。
    这件事发酵得很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街知巷闻,连老爷子都打电话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对着家人他不敢隐瞒,只得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告知。
    又反复强调自己并无大碍,“只是额头破了点皮,两天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顾双仪亦然,对着一看到新闻就打电话来关心的母亲,将事情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就是一点小伤,用鸡蛋滚一滚就消了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儿。”
    但祁承淮却发觉,自从老爷子打过电话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媒体记者要来采访他了,时候一打听,原来陈院长主动公开了此事的处理,那些记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自然不会再来找他。
    再仔细一探究,便听闻说上头给陈院打过了招呼,道是此事要公开透明的处理,否则不利于解决矛盾云云,祁承淮便心里有数了,一定是老爷子和父亲都出手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件事在祁承淮几天后回去上班时已经解决了大半,解决的方法和其他历次纠纷有些许不同。
    经过调查,来闹的人里的确有些是患者的战友,但家属与带头人为了壮大声势,还叫了好些同村的人,人手一件绿大衣一双解放鞋穿上就一起来了。
    事情调查清楚之后,相关部门按照规矩拉走四个人,将他们暂时吓退了,院方为了息事宁人也好,为了收买人心也罢,还是给了十几万的抚恤金。
    至此,这件事总算是有了个明确的可以盖棺定论的结果。
    过了几天祁承淮去肿瘤科会诊,听那边的同事说道:“那个被怀疑是职业医闹的老兵发声明了,说他不是职业医闹,是为了给战友讨公道,说哪天哪个时间怎样怎样,还说有天下午他去找医生要求给大家每人打份盒饭表示下关心却被拒绝等等。”
    “呦,还要医生给他们打盒饭,脸多大。”有人闻言立即阴阳怪气的说了句。
    正在写会诊意见的祁承淮笔尖顿了顿,他并不知道这些细节,要么是对方杜撰的,要么就是他没听陈琪他们说起。
    他额头已经消肿,但当时流血的伤口还在结痂,他觉得有点痒,但又不能伸手去抓挠,只好努力的想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想起那件事时还是叹了口气,孰真孰假已经有点分不清,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领导们也未必愿意再去深究,毕竟就算深究,也得不到什么更加公道的说法了。
    只是偶尔闲着时想起这件事以及许多和它一样的事,难免会觉得有些心情复杂,这些事都是活着的人做的,那么死了的那个人呢,他们是不是也和活着的人一个想法?
    对于很多医生来说,他们付出最多心血的,恰恰正是那些最终仍旧离开了人世的生命,而常常又是他们的家属反过来给医生狠狠地一击。
    祁承淮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强烈的意识到,人性,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事情渐渐尘埃落定,春节也就要到了,这一年的年过得晚,已经到二月去了。
    关于过年怎么过去哪儿过这个问题,顾双仪认真的与祁承淮讨论了一番,最终决定两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年初一她与祁承淮去祁家,年初二祁承淮陪她回顾家,剩余的时间则仍旧是两人过自己的日子。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俩人都各自心知肚明,这个年一过,有许多事就该提到明面上来了。
    顾双仪有些犹豫,问祁承淮道:“我们之间是不是太快了?”
    “快什么快,你都快要三十岁了。”祁承淮含着一块糖漫不经心的应道。
    顾双仪听了恨不得扑过去咬他一口,她自觉自己还是个孩子,眼前这个男人却比她的父母还着急,总是时不时就提醒她,她只剩一个青春的尾巴了。
    她再犹豫也抵不过祁承淮的强势,更为重要的是,双方的父母也都赞同他的提议。
    年夜饭安排在市里一家叫望江楼的酒店,酒店本就临江,祁承淮还特地找熟人订了临江的包厢,能从落地窗望见灯火辉煌的江岸。
    江岸两旁的景观树都围了五彩的小夜灯,一闪一闪的亮着,就着还未入夜就亮起的路灯光,能看到挂在路灯杆上的红灯笼,和在风中摇来晃去的灯笼穗。
    祁顾两家的父母是刚认识,但都对对方感到满意,自然是因为对人家的孩子感到满意。
    席间说起陆晗,她的肚子越发大了,预产期也快要到了,顾母羡慕的对祁母道:“我是真羡慕你,马上就要抱孙子了,我们家这个呀,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倒是不要他们长大,长大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过得还不如以前开心,就这样蛮好的了。”祁母乐呵呵的,看一眼正低头吃鸡腿的准儿媳,又看一眼递了纸巾去帮她擦脸的儿子,回头对顾母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我孙子也是你孙子嘛。”
    顾母愣了愣,回过神后面上的笑容愈发的真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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